在怀口囫囵一夜,第二日早晨,在王府警卫和董卜骑兵营的护卫下,嘴唇上顶着一颗白亮亮青春痘的朱平槿,与廖大亨一起再次踏上艰苦的征程。
冬季少雨,干燥的泥土路面被无数铁蹄践踏,腾起满天烟尘。朱平槿夹在骑兵警卫队中行进。他换下花哨夸张的行头,一件轻便的半旧灰布对襟棉袄,一顶翼善冠,一双厚棉布手套,一个骑兵的制式红布口罩,口鼻还缠了块『潮』湿的口罩遮灰。廖大亨年纪不饶人,也令人收了巡抚仪仗,换了辆舒服些的马车跟在后头。
数百人马前行百余里,便遇到了一处正在修路的工地。这是四川道路局正在修建中的怀口镇到回马镇之间的道路。此路一成,沱江与涪江两个渡口间便有了条高速快捷的通路。
四川道路局的股份结构类似于机器局,汇通钱庄依然是其最大的原始股东。但因道路修建投资大,投资回报前景不明,招股说明书上的收费公路与收费桥梁也没有得到当地官府的背书,所以招股不是很顺利。连罗雨虹也不甚热心,只准了汇通钱庄三万两银子的投资,另将王府一千俘虏的三年劳役作价两万两,总共投入五万两。老婆的不配合,『逼』得朱平槿不得不亲自出头,大张旗鼓投了一万两私房钱进去,这才在四川投资界带动了一些人气。
四川道路局的大管事也不是从王庄王店出去的,而是宁川卫指挥何猪头的嫡长子,未来的小何指挥。
何猪头听说道路局有大宗建筑生意,与成都后卫的徐扒皮一合计,决定抛弃前嫌,携手共进,共创卫所美好明天,一起把蜀王府的大生意夺到手。
宁川卫和成都后卫本就是独霸成都建筑市场的大型工程队,对建筑生意再熟悉不过。在朱平槿他爸的府外别院工程中,宁川卫便是最大的建筑承包商。两卫有大量在籍军士,即便不再上街抓人,人力资源依然充足。再说建筑工程肯定会用到大量的战俘劳改犯,卫所带枪搬砖,管理犯人有独特的优势。所以作为甲方兼乙方的朱平槿与原始股东们一合计,便把小何推向了前台。当然,蜀王府的钱也不能由他们白赚。成都六卫的近十万亩公田被朱平槿拿去了田皮,只剩了一成的租子充抵田骨。
小何二十几岁,身强力壮。又圆又大的脑袋,颇有乃父神韵,更继承了他爸自来熟的『性』格。打前站的吴泰昨日过去,已经通知了小何世子和廖抚即将经过的消息,所以他一大早便停了工程,将军士们集合起来,列队迎接。等到客人驾到,敲锣打鼓,端茶送水,好不热闹。
朱平槿趁此机会,查看了道路工程。
道路是新建的,没用原来的路基。因为截弯取直,新路总长比老路缩短近二十里。路宽两丈到两丈五尺,相当于朱平槿前世的双向两车道。路基垫土夯实,石碾压平。平地尽量加高排水,山丘地两侧挖排水沟。路面铺垫的材料,是小煤窑的炉渣或就地淘选的粘土,与熟石灰和河沙混合而成的“三合土”。
据小何介绍,这条路有三个分包商。宁川卫干一截,成都后卫干一截,蓬溪知县和当地士绅合股干一截。每截大约六、七个工段,每个工段十里。三截合拢,怀口镇到回马镇的道路就修好了一多半。
涪江上的大木桥是个单独的工段,由潼川州一户造桥世家修建。等到明年二月初,这里的工程便要大部分停下来。开春雨水多了,不利于三合土板结,军士们也要回家种田,只留下一千俘虏看守接着修。所以他们正在拼命赶工,争取在停工前多完成几个工段,多拿到一些工银。
“路边要有灯笼杆子,这样晚上也可以驰马!
路中间要用石灰标出白线,防止车辆越道行驶!
以前的路都是沿着河修的,现在路边没了河,人马饮水吃饭饲料问题要解决!
路边还要栽上带刺的篱笆,防止不交钱随意用路!
破坏道路设施的,抓住要罚款。交不出钱来便游街!
至于饮水吃饭,那也是商机,可以每隔几十里搞个服务区嘛。把马店、小吃摊都整合起来!”
见小何的手下都在拿着小本本猛记,朱平槿不失时机灌输他的现代交通管理理念。最后,他向小何强调道:
“质量很重要!三年保修期内出现了问题,再来修修补补,多的银子都会花出去!现在主要是军用,收费倒是其次。路烂误了军机,仗打输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小何倒是机灵。他见朱平槿一面严肃,连忙拍着胸口保证,宁川卫的质量一向上乘,蜀王府各项重大工程便是明证。再说这次宁川卫是总承包,他爸是世袭军官,他本人又是道路局的大管事,绝对没有逃脱责任的可能,所以请世子放一万个心。
“不可虐待军士,把俘虏看紧!”朱平槿更加严肃,“工地出了『乱』子,要拿你何家的脑袋试问!”
“哎哟!世子爷你不知道:如今变天了,这些军士才是爷,小的就是个奴才!现在别说虐待他们,小的连重话都不敢说!”小何顿时叫苦起来。
原来最近的人手不好招了,连成都各卫最擅长的一招——城外抓流民,也已经完全失灵。原因很简单,王府“四川填泸州”,一次『性』运走了约十万流民。川中地区局势的稳定和垦荒优惠措施的推出,消除了川内流民的重要源头。茶马贸易的兴起,四川机器局、织造局、肥皂局等工业企业的兴起,吸收了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相比较而言,商、庄两队招兵和宁川、后卫军士的逃籍,反倒不是川西地区人力资源紧张的主要因素。
小何道,希望世子这次出征,能给他们多抓些俘虏。这些俘虏无需支付工钱,无需支付烧埋银子,也无需回家种田『插』秧,一个俘虏能当两三个军士使,是最好的工人。如果人手足够,他们可在明年四月前将这条路全线修通。
消除流民,也消除了土暴子的重要来源,这是朱平槿喜闻乐见的。但是人力资源的过度紧张,又会带来过高的薪资成本,不利于刚刚兴起的工商业发展。
朱平槿略一思考,便笑着对小何道,冯如虎最近在川北大竹、邻水两县最近抓了俘虏八千,其中壮丁有约三千。这三千壮丁都可以作价折股,运到这边来修路。道路工程周围的农民非常贫困,挣钱的路子很少,在农闲时节也没有多少事做。如果他们愿意,可到工地上来帮短工,这就是“以工代赈”的法子。
要想富,先修路。目前四川道路修建的计划非常庞大。怀口到回马这条路只是牛刀小试。回马经顺庆到广安、渠县、达州的大道;绵州经成都到嘉定、雅州的南北大通道;成都府经中江、潼川、南部、阆中到广元、巴州、百丈关的川北大道;成都经龙泉驿经重庆、梁山到万县、夔州的川东大道以后要陆续开工。再以后,还要把巴山蜀水的条条道路修通,做到县县通大道,乡镇通小道。总之,护国军打到哪里,哪里便要修路架桥。
可见,一两个道路队、一两年时间、一两万俘虏根本不够。四川道路局不能消弱,还要大力扩充。工程在春季不要轻易停工,要说服军士们留下来,充作看管苦工的工头。
朱平槿还承诺,等到他出征回来,争取再给道路局补充三五千俘虏。三合土路质量不错,但施工效率太低,以后要想法改进,比如用水泥铺路行不行?
世子之言,自然让小何喜出望外。世子说护国军打到哪里,哪里就要修路架桥。以护国军日渐壮大的态势,很可能意味着这路桥将来要修到省外去!
建筑业的行话道:金桥银路草房子。造桥修路是比建房子更赚钱的生意。小何心里一扒拉,顿觉对于几千上万里路的大工程来说,两个军卫的人手过于单薄,或许连看管俘虏的人手都不够!小何立即决定给他爸写信,请他爸出面斡旋,将成都剩下四卫甚至是都司的直隶部队一并拉进来!
有钱大家赚么,赚得最多的还是我们何家么!要想富,先修路,世子这话分明就是针对我何家说的呀!
离开喧闹繁忙的工地和笑逐颜开的小何,朱平槿一行继续赶路,天黑时终于赶到了回马镇。潼川州蓬溪和『射』洪两县的知县和官绅都在路旁跪迎,欢迎的人群中还有三个远道而来的人:
顺庆王庄的正副管事江鼎镇、李四贤以及西充县的致仕巡按御史李完。
他们三人所来,正是为了西充县的叛『乱』。
……
四川地处西陲,虽自号文风鼎盛,但实际与江浙荟萃之地仍有相当差距。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四川人的脑袋比江浙人木瓜,而是比起江浙之广大富庶,四川要穷困不少。
在大明科举制度下,精英层层选拔,从童生到两榜、从县学到太学,没有百十两银子是喂不出一个进士的。绝大多数的四川读书人,往往受困于家庭经济的窘迫,被迫止步于秀才功名之前。表面公平竞争的科举制度,反倒成了利益固化的制度根源。而朝廷狭隘的文官铨选观念,又进一步限制了很多有潜质有能力的贫困读书人出仕为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与“知识改变命运”。没有银子为支撑,两个不同时代的口号,同样沦为一个的美好肥皂泡。
正因为如此,在四川一个县级地区,能同时拥有多名进士高官,从经济学角度分析,定然是个小概率事件
而西充县,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县。
西充县位居顺庆府治南充县之西北,同为顺庆府之直辖县。县域横跨嘉陵江和涪江的分水岭,境内丘陵密布,沟壑纵横,但多为低山浅丘。
西充县属于传统缺水地区,县境内几乎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小河藏身沟谷,细如鞋带、若有若无。县境内也几乎没有大块的便于耕作的田地。长条状的水田分布在沟谷中,依靠屯水和山泉来耕种水稻。这样的自然条件,与嘉陵江边拥有大块冲击平原的南充县相比,那便是天上地下了。就在这个并不富裕的县,却有个地方,能出现一个科举世家,那就是凤凰山槐溪沟的李家。
李家祖姓蒲,因为当了李家的上门女婿,所以子孙都改姓李。李完,字光岳,天启二年进士,官至两淮巡按。其父李友柏,出身岁贡,曾任贵州石阡府(治所今石阡县)推官。其弟李兆,字可见,与兄李完同科进士,官至户部右侍郎。
李家曾与西充县的马、刘、何三家,并称西充科场的四大家族。如今其他三家日渐式微,而李家却如日中天,一门亲兄弟,同科两进士,堪称光耀门楣。
李家出了两位高官,按照地方规矩,自然就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和最有影响力的士绅。这样一位重量级士绅连夜来访,而且是由江鼎镇和李四贤联袂引见,必然不止是礼节『性』拜访那样简单。
朱平槿以路途疲惫为名推掉了『射』洪知县和蓬溪知县的帖子,让他们先去拜见廖大亨。『射』洪知县李允义各方攀附,人品不堪,但能为朱平槿所用,因此朱平槿毫不吝赏,给他报了长平山大捷提调之功,让他升署邛州同知兼蒲江知县,在邛眉两州间埋下颗棋子。蒲江知县江夏人朱蕴罗虽与蜀王府素不往来,但官声不错,改任嘉定州最富庶的犍为县。
朱平槿简单用过晚餐之后,在奉母命重新归队的曹三保的侍候下,换上了他正式的世子蟠龙常服,宣江鼎镇、李四贤和李完三人觐见。
三人拜过,却是由李四贤先禀报。先前的随侍小太监一说事情大概,就让朱平槿沉思起来。他在脑中将近期发生的事情一项项串联,试图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