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荣盐厂(注一),即朱平槿前世因盐而兴的城市自贡。 更新最快
自贡地区开采地下卤水的历史十分悠久。《华阳国志蜀志》中明确记载,富顺县城里便有一口古盐井,名叫富义井,开凿于东汉。
嘉靖年间,荣县大公井因为产品质量上乘,向京师上贡了井盐,所以改名为贡井。在这口贡井旁边,人们又陆陆续续凿出了许多口盐井,此地于是繁华起来,遂称贡井镇。富顺县的富义井在崇祯年间已经逐渐枯竭,但人们又富顺县荣溪河畔发现了新盐泉,遂称自流井。此后自流井地区的盐井越来越多,数量逐步提升。富顺自流井与相邻的荣县贡井,两地遂合称“富荣厂”。
四川的盐井大体有个规律,即打得越深,那么提取的卤水盐含量越高。七八十丈是淡盐水(草皮水),百二十余丈是黄卤,二百六七十丈是黑卤。运气好的盐井,除了卤水,还可能打出能够替代煤炭、柴草煎卤的天然气,甚至是石油。但天然气的出气量与井深也有关系。一般来说,同样是打得越深,天然气越旺。
为了提取质量更好的卤水,赚取更多的利润,人们不断筹集资金,加大投入;汇集能工巧匠,改进打井技术。由数百根杉木扎成的天车越来越高,**寸碗口直径的盐井越来越深。
复杂并具有决定作用的凿井技术,已经全面采用了冲击式顿挫法。沉重而锋利的刃具夹在竹端,向地下轮番冲凿成孔。成套的专用工具被开发制造出来,凿井的方法基本成熟,并实现了程序化——先是开井口,选好井位开挖,一直挖到岩石层,垫石圈以与地平。然后锉大口,用鱼尾锉向基岩冲击,直至到无淡水渗出的坚硬岩层为止。用吞筒扇泥清孔,下木竹护住井壁,依次而下,上与地平。最后是锉小口,换用银锭锉等小直径铁锉,向富含卤水的岩层凿进。随锉随扇泥,所扇之泥详加记录,永久保存,作为以后修理井身和另锉新井的参考。
……
富顺自流井与相邻的荣县贡井两地,相隔仅有十里,却分属于叙州府富顺县和嘉定州荣县。原来两县中间有税卡拦路,卤水和柴草运输十分不便,所以四川盐科提举司在富荣盐厂设了个分司,由一名盐科提举司从九品吏目坐镇,统管收税缉私诸事。
莫要觉着一个重要的产盐区,只放着一名微末小官当家,未免有些不严肃。可四川盐科提举司的衙门在成都城里,总共只有从五品提举、从六品同提举、从七品副提举各一人,从九品吏目若干。能在一地专设分司,并放着一名带品级的正式文官坐镇,已经表明上官的高度重视了。犍为盐场也有一名吏目,但是川北的南阆盐场、射蓬盐场,连派驻吏目的资格都没有,都是世袭的吏员当家。
明朝的士大夫对此奇怪现象曾戏虐称:官流徙而吏封建!
贡井镇里中心一座青砖大宅,大门紧闭,门楣上刷着白灰,写着“盐科提举”四个黑色大字。
这里平日大门外总有盐丁驻扎,对着那些不开眼的盐商吼上几句。如今谁还肯做这傻子,把自己的脑袋往暴民的刀口上撞?盐丁多已逃散,只留少数几人还呆在宅子里,无可奈何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大宅之外,几千衣食无着的盐工、灶户,正提着他们平日劳作的工具,将这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老婆、娃儿,都挤在人群中。远处高高的井架上,有人在监视宅子里的一举一动,等待富荣盐厂第一大盐商王大官人与那乱搞的方大人谈出个结果。
这些盐工灶户压根不想与朝廷和官府为敌,毕竟产了盐,不管是正课还是余盐,都要拿了官府的准票才能行销远方。他们也知道,那些背后撺掇的盐商同样不想与朝廷和官府为敌。若他们没有与官府勾结压低灶价,抬高盐市,甚至税赋转移、私自出盐,盐商哪里来的巨额利润?
这方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一两银子的贿赂也不肯收受。只是这个清官的头脑太简单:大明朝三百年盐厂的一本烂账,如何能够在一朝一夕理清?若要比照那本烂账,将若干年的盐税一并补了,那些巨额的盐税最后还不是有一大块要分摊到自己的头上?
这些盐工灶户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宅子的大门打开,里面的官爷能够出来讲句宽慰人心的好话,说你们各自散去,盐灶照常生火,盘车照常转动,井口照样出卤。可就这样一直等到日头正中,那扇黑漆大门还是一言不发,动静全无。
这时,人群中突然开始骚动。
在大多数人还对什么情况泯然无知的时候,一名坐在房顶上的人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官军来了!”
……
朝会之后第二日,朱平槿、罗雨虹率廖大亨、刘之勃、郑安民等蜀地文武高官到东北角的昭忠祠,祭奠在长平山等地阵亡的官军将士。浩浩荡荡的祭祀场面,不仅吸引了省城市民的围观,也吸引了很多驻扎在昭忠祠旁北较场进行训练的士卒。
朱平槿在祭文中,高度赞扬了牺牲者是“身虽死而精神不死”,重申了对护商队阵亡受伤将士“伤有养、死有葬”的庄严承诺。在祭奠仪式后,朱平槿还亲切接见了祠堂的管理者,向他们捐助了一千两银子,感谢他们将商庄两队的将士灵牌供奉于祠中,让英灵永享香火。
祭奠仪式结束,蜀王府的车驾便浩浩荡荡回府。只是车驾中已经没有了朱平槿的身影。他易服乔装,带着遮脸的口罩,陪着老婆视察东门外的四川机器局。
四川机器局的新厂尚在大规模基建之中。
在一个土砖围成的大面积空地中,三座有顶无墙的简易厂房已经伫立起来,后面还有五座正在夯筑地基。
空地上尘土飞扬,木料堆积如山。许多工人来来回回忙碌着,将一根根沉重的木料从山上放下,又将它们剥皮,锯成一块块木板。两座厂房已经投入生产,一座在备料,地上有成堆的方料;另一座在组装成品,地上摆放着成排的打谷机、吹风机、纺纱机和织布机。
朱平槿得意地在老婆耳边呢喃:“看看,这就是规模化、集约化大生产的威力!”
“乡镇企业的格式!”
罗雨虹嘴巴一撇,十分不屑:“这样太落后了!厂房顶上得有天车(行车)吧?厂房和厂房里面之间要有轨道运输吧?木料加工,全靠几百人拉大锯,这怎么行?至少要有手摇脚踩的圆盘锯床和刨床吧!不行!后面五座厂房的设计要升级!这儿不是号称机器局么,怎么全是玩手工!”
……
交代了杨能,两人同坐一顶大轿回城,朱平槿便向老婆关心起盐厂之事来。
“傅管家和李师爷给我说了一堆的朝廷盐法!那个开中制,盐商运粮到边疆,换来引票,然后回来拿引票换盐,又是一大堆的手续,一道手续交一道钱,鬼知道这些钱到那里去了。想着就很复杂的样子,想不到你们朱家的祖宗挺会玩的。”
“那个袁世振的纲盐法怎么样?你的评估如何?”
“纲盐法?”朱平槿的老婆嗤一声笑出来,“那就是朝廷特许的一种商人世袭专卖制度!名单上的人可以玩,名单外的人永远不能沾边!你们朝廷里怎么还有这样的蠢人,为了临时找几个小钱,竟然出卖长远的权益!”
朱平槿不高兴了:“什么你们朝廷我们朝廷的!”
罗雨虹毫不顾忌朱平槿对大明血浓于水的朴素情感,坚决反驳道,“怎么不是?朝廷管盐的官员亲自夹带私盐,怎么可能查禁私盐!私盐一多,食盐专卖还怎么搞!朝廷对灶户的控制,更是莫名其妙。竟然子子孙孙只能煮盐水,除非他能考上科举!人力资源不能自由流动,如何发展市场经济?盐官拼命盘剥盐商,千方百计打启发要贿赂,盐商们为了挤进纲盐的名单拼命行贿。纲盐一搞,你们朝廷的税收没增加几个,每引盐(三百斤)的印价却由天启五年的三两八钱一跃为五两六钱(注二)!”
“那么我们怎么搞?”
罗雨虹摇摇头斩钉截铁:“没法,烂到根上了,只有推倒重建。我准备用以前用过的老办法。”
“统购统销?”
“对。统购统销!在自贡釜溪河边的码头搞个仓库。所有的盐生产出来一律卖到我们这儿,然后由我们包装后再卖出去。一包五十斤,是男人都能扛动。一进一出的差价,除了包装和仓储费用,剩下的就是税收。井口不能专营,现在产量不足,我们还要鼓励私人投资,我们自己也可以投资。不过听说打口井可贵了,浅点的几千两,一两百丈深的要上万两。你能不能学学一休哥,开动脑筋,改进下工具?”
朱平槿没有被老婆的跳跃思维牵着走,他只管发问。
“既然私盐猖獗,那你如何打击私盐?”
“抓!你们大明法律的老办法,杖一百,徒三年;有军器者,加一等;拒捕者,斩;犯罪工具并入官。有法可依,有法必依!”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说话有点像我的风格?”朱平槿问老婆。
“是吗?”罗雨虹拖长声音反驳:“我没觉得。不过我倒觉得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我不怀疑你的能力,我觉得你是做贼心虚!”
“你才做贼心虚!”
“反弹!”
……
刘之勃昨日求见,出乎意料地主动提出让朱平槿包揽盐税。
理由是护商队已经占领了南部盐厂,如果出兵营救方尧相,还会占领富荣盐厂。这样,四川三大盐业基地占领了两个,为蜀王府包揽奠定了很好的基础。说话间,刘之勃明显流露出一种情绪,那就是他已经不再相信通过正常的渠道能解决盐政弊端。他或许认为,通过一种非常规的、容易引起争议的方式,能够快刀斩乱麻,一次性地将三百年积弊一刀斩断。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这说明他和一部分不甘心沦亡的有正义感的官员,已经把宝压在了我身上。这说明在江鼎镇之流以外,另一部分人也开始行动了。这可是个好现象。
可是盐业包揽,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远的不说,省里的高官们就没有份了?若不然,管税收的官员为何不一起求见?为什么是刘之勃率先开口而不是廖大亨?蜀王府一包揽,他们的财路全部断了。他们不恨死我才怪,说不定还会像张继孟一样找我死磕!怎么办?让他们每天一封举报信寄往中央?
轿子在颠簸,吵完嘴的老婆在偷窥窗外。朱平槿想,自己为什么会对刘之勃的提议不置可否?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还是本能地回避盐业包揽所必然带来的风险?
“世子爷、罗姑娘,合江亭到了。要不要在亭内歇歇脚、喝盏茶再走?”秦裔的声音在轿外轻轻响起。
合江亭是前世朱平槿与罗雨虹拍结婚照的地方。
“好呀!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罗雨虹一听大为高兴,她的小资情调又发作了。
“也好!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朱平槿冷冷回道。
注一:由于资料散佚,明末四川盐业的的详细情况未能考证。但是,就清初资料上看,富荣盐场在清初的市场地位尚不如南(部县)阆(中县)盐场。富荣盐场真正的黄金岁月,是在清中期开始的。
注二:黄仁宇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中明代盐价涨至每吨56两(每斤28文)的说法,不知来源何处。但如以黄先生数字推而广之可能不妥。每斤28文钱,既不至于爆发全国性的盐荒,老百姓也不至于吃不起盐。因为盐价的组成中,每引的印价仅是盐引这种特殊有价证券本身的价格。上文注释中,已经计算了纲盐法下每斤盐的基础成本为22文。现有各种明代文献中反映出,无论是盐商的提货价、还是食盐的零售价,都远远高于这个数字。而且盐价在不同时期,不同地方,差异极大。《续文献通考征榷、盐铁》中称,晚明一斤盐曾至三至四钱白银(300-400文),看来有可信度更大。
关于食盐生产成本,晒盐法生产成本极低。据福建漳浦县志,贵时为每斤000025两, 贱时为每斤0000125两,也就是说四到八斤才值一文钱。四川井盐因为投资大,成本要高得多。
顺便说一说这本《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响木用了很多时间来读这本英翻汉的中用很多的事理来论证了一个谎言:明代税收过轻。这说明两个问题:
第一,书要多读,一知半解会闹笑话的。骗一骗老外可以,反正他们能读懂古汉语的人少之又少。骗中国人嘛,只有那些傻瓜才会上当;
第二,只有微观的分析,没有宏观的把握,同样会闹笑话的。20%的所得税外加五险一金没有造反,3%的农业税会造反,岂非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