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典礼终于结束。
当精疲力竭的朱平槿手软脚痛地回到承运门,立即被一身盛装的老婆拦住。他老婆身后,在承运门内丹陛之下,太平王妃及蜀藩宗女妃嫔、郑安民的诰命夫人、孙洪的大小老婆及王府官眷、刘红婷、谭芳以及还有上千号蜀府太监宫女,都在承运门内广场站队。
老婆的脸色并不好看。诸如坐太和殿、上天安 门之类大出风头的事情竟无缘参与,她那是非常的不痛快。见到朱平槿,她既不朝贺,也不万福,只是摆下巴轻轻哼哼,让李四贤叫跪拜,自己却飘闪到朱平槿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与朱平槿一起接受众多女人们的跪拜。朱平槿注意到,当女人们跪拜时,老婆还故意撑开右手,从后向前挥动了一下,让明黄色的三尺落地大袖摆自然下垂摇动,一股十足的武则天范。
老婆如此不知礼仪,朱平槿于是很痛心地——忍了。
罗雨虹昨天提出,当朱平槿登上承运殿时,她理所应当坐在旁边;当朱平槿现身端礼门城楼时,她也应该出现在身旁。这样,广场上那些花痴少女就会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而不是她老公身上。而且老婆还异想天开地提出,等朱平槿端礼门讲话结束之后,她要和朱平槿一起坐着他的辂车,在大群的骑兵护卫下,开过金水桥,先在御道上跑个来回,再由东向西围着蜀王府逆时针转两圈。这样,她就有机会像奥黛丽.赫本一样,高贵而优雅地向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
朱平槿坚定否决了他老婆的无礼要求。理由是两人还没有结婚,所以罗雨虹没有世子妃的名号;就算结了婚,朱家也不准媳妇出门接见外官。如果罗雨虹贸然以民女的身份接受朝廷大员的参拜,那第二天弹劾奏章就会像雪片一样飞向京城。
针对朱平槿的反对,罗雨虹提出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在承运殿她可以坐在他身后,中间用半透明的帘子遮着。她强调,她在电视剧里见过,皇帝坐前头,女人坐后头。朱平槿则嘲笑道,那叫垂帘听政。前头是儿皇帝,后头是皇太后。没结婚的两口子一前一后坐着,哪部电视剧有这个情节?罗雨虹不能答,又不甘心,便去找她的狗头军师刘红婷出主意。
估计刘红婷出的馊主意便是这个:既然外官面前不能威风,那就在王府里面威风一把,也算是一统六合吧!
……
摆脱了老婆的纠缠,朱平槿脸色阴沉地叫上曹三保,骑上马便往世子府赶去。世子府现在没有办公功能,只有生活功能。在那里问事情,保密性比较好。
谁知没走几步,她老婆便坐轿子赶上了他。
罗雨虹叫了落轿,挥开所有人员,包括曹三保。
“你要趁机审问曹三保?”朱平槿的老婆问。
“我妈在青城山打死不回来。连我的坐殿仪式也不能参加!我觉得有问题!一定要问清楚!”
“曹三保交给我审吧。”罗雨虹淡淡地说,语气中却透露出不容抗拒的坚定。
“这个老太监,是我妈的死忠。你没名分,他不一定听你的。”朱平槿找理由推脱。
“你现在是蜀王府的当家人,你可以下命令,让他必须听我的。”罗雨虹建议道,“他不说,我就上刑具!满清十大酷刑,你知道吧。”
“想不到你一个女人,竟然看……那些东西!”
“从你电脑的系统文件里搜出来的!你看得,我看不得?怎么样,要不要今晚我找几个宫女给你庆祝一下,来个夜夜笙歌?”
“那好!太监归你了。”朱平槿没理睬他老婆的挑逗,下了决心,但又嘱咐道:“他是好人,不要伤了他。古人云,未见忠其母而逆于其子者!”
“知道了!又开始啰嗦!你的意思是,你妈 的都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最后都是我的!”
当着惊掉下巴的朱平槿,罗雨虹得意地笑着安排:“今天你不能闲着,你要见另外一个人。他送了我一条狮子狗和一颗夜明珠。昨晚我起床看了,那夜明珠真的会发光耶!”
朱平槿难得在老婆面前发了火:“什么东西你都敢收!把狗送走!万一那狗有狂犬病,这时代连疫苗都没有!我们现在是公众人物,吃饭都要试毒,睡觉都要站岗!怎么这么不小心!”
“好了,送走就送走!”罗雨虹承认老公说话有道理,“那夜明珠我可以收下喽?”
“收吧,只要你喜欢。喂,什么人要走夫人路线?”
“一个姓江的老头!云哥儿有封信,他说这人有才,建议你见见。”
“喔,这事我知道。”朱平槿拿了信,交代了曹三保,这才重新上马,向遵义门内的谨德殿奔去。
……
回到顺庆府。
那日,顺庆府的杜知府和江鼎镇在都尉楼得了林言的提醒,于是故技重施,在顺庆府与青居渡口的大道交汇处堵住了前往新政坝的罗景云一行。
罗景云了解了事情经过,感觉到杜知府提出事情对蜀王府很重要。但是事情太大,他不能做主。
顺庆府是川北大府,整整十个县,赋税粮额也很大。如果蜀王府介入,利害极大。于是他按杜知府的请求,为江鼎镇写了封介绍信,请他转交他姐。这样,事件的双方当事人都没有留下地方官交结藩王的证据。
江鼎镇赶到成都府,正好遇到蜀愍王出殡,于是他以南充罪官的名义随了礼,并且指明将这些礼物和信件送给罗姑娘。信件上有罗景云的签字,收信的太监不敢耽搁,这事便到了朱平槿这里。
朱平槿换了常服,在谨德殿的正殿接见了江鼎镇。面对伏在地上的江鼎镇,朱平槿半天没说话。
“江先生既称罪官,本世子可否与闻?”朱平槿终于开了口。
“罪官从福建参议调任川东道,只因厉行防饷督察,得罪了王应熊之弟王应熙等一干士绅大族。故而落官回籍南充县。”
“罪名是什么?”
“贪污亏节。”江鼎镇的心扑扑直跳。
“夔州府的江府可是你家?”江府之阔绰,夔州城无人不知。
“不敢隐瞒世子,正是。”都问到这个份上了,承不承认还有什么关系吗?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江先生圣人门下,此语何意,可否教我?”
江鼎镇没想到,这位少年世子上来就给了他重重一击,看来要想蒙蔽过关是难了。
江鼎镇伏首长拜:“罪官德行有亏,不敢自称圣人门下!”
“亡羊补牢,时尤未晚!送女人送珠玉之事不要再做了!只要杜知府和江先生做的是护国安民的好事,自然便有众人相助。”
满天阴霾中出现了一丝亮光。江鼎镇迅速体会了朱平槿的意思,连忙叩头道:
“罪官回籍省亲,为杜知府相邀,并无他求。只因顺庆一府,赋税过重,民不聊生,故而求见世子。罪官闻世子上午登殿承运,训诫川内百官。减租减负、防瘟控疫、鼓励垦荒、疏浚江河、推广农机、储备粮食,无一不是利国利民善举;清剿土贼,收复州县,更是上承天意,下慰民心!……”
上午的讲话还没有公开,江鼎镇作为罪官也没有朝拜的资格。可他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而且掌握如此准确,既说明他极为关注王府的动静,也说明他在省里有耳目。
“……世子之策,若能在顺庆一府全面施行,必定能使百姓……”
大凡官员围着主要问题打转,那说明他们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又不好说出来。
江鼎镇不说,朱平槿只好问了:“顺庆府虽名川北,实则川中,乃我蜀地腹心之地。人口众多,向称富庶,何至于有赋税过重之说?杜知府久任顺庆,江先生更是桑梓父老,其中缘由,不妨大胆讲来!”
世子不喜欢听虚的,江鼎镇迅速在心里下了结论,而且这位世子不是年少可欺之主。既然如此,江鼎镇也顾不了许多了。杜知府所托之事只是表面,实现个人诉求才是他觐见的主要目的。
“君有问,臣不敢不答!”江鼎镇再拜。
“江先生请起。赐座!上茶!”
江鼎镇滔滔不绝,将他知道的情况托盘而出。
原来顺庆一府的赋税征收困难,除了天灾、士绅拒缴等普遍的原因外,还有三个特殊原因:匪患、乏兵和丝价。
匪患自然就是土暴子。
但是土暴子不是被挡在了保宁府么,怎么保宁府身后的顺庆府有那么多的土贼呢?原来,土贼从巴山南下劫掠,并不是从东到西一线铺开,由北向南层层推进,他们有几条主要的南下通道。
经百丈关到广元、剑阁是一条通道。但这条通道上有百丈关、朝天关和宁羌州、昭化县等州县要隘,那是防止秦贼入川的主要通道,附近集结了大量的官军,不仅有川军主力,更有凶悍的秦军,所以土暴子一般并不西去。
经巴州到苍溪、阆中、南部,也是土暴子劫掠的主要线路,但是这条路同样有大量的官军。
四川副将张奏凯的楚军龟缩在苍溪、阆中、南部三县。尤其是阆中县,那是保宁府城,是官军重点防守的区域。张奏凯的部队名曰楚军,但因张奏凯本人便是川人,而且自崇祯十三年献贼入川之后,张奏凯的部队补充了大量的川兵,所以这只部队已逐渐本地化了。他们视保宁阆中、南部、苍溪三县为自己的基本地盘,如果土暴子进入这三县,张奏凯多半会猛烈反击,这也是三县迄今尚能守住的主要原因。
从巴山西去,劫掠陕西的兴安州和四川夔州府的达州地区,也是一条路。这条路有楚军莫崇文部和川军温如珍部,莫崇文是员猛将,往往见贼即攻,双方都死伤惨重。莫崇文是官军,兵员和粮饷都有供应,可土暴子是抢一顿吃一顿,没抢着就只有饿肚子,所以土暴子经常选择避开楚军。
土暴子们最喜欢的劫掠路线,不是向西,不是向西南,也不是东,而是借助南北走向的华蓥山脉的掩护,顺渠江水道向南。一旦进入广安州地界,便离开了大巴山区,已是广阔的丘陵地区。于是他们立即分兵,在广安州的州城、渠县、大竹县、邻水县、甚至是蓬州和营山县附近的广大地区进行抢掠。
“……唯有仪陇一县,孤悬府北。保宁不管,顺庆管不着,故而最为艰难。如此一来,我顺庆一府竟有两州五县不得安宁,焉能如期完税哉!”江鼎镇说着长叹一声。
原来双枪老太婆打游击的华蓥山,便是土暴子的抢劫专用高速公路!
朱平槿顿时头大起来。
他吩咐李四贤:“请舒先生、程先生、孙先生、刘名升及总参诸位参谋饭后前来议事。午膳赐江先生米糕、酥饼。江先生一上午等在府门前,也是早便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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