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尘土飞扬,当然不好宣旨。可既然宣旨和迎旨的人都急不可耐,宣旨仪式便在官道旁的接官亭内举行。
这个接官亭很大,十六角双层庑殿,不远处便是官方的驿站,必要时可以操办迎来送往的宴席。可惜在张献忠经过成都时,被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半边。廖大亨知道这亭舍是外来官员对四川官府的第一印象,在省府两级财政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东挪西凑依然把这组建筑恢复了,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香案火烛早就准备妥帖。正副两位钦差一字排开,而那些充作天家门面的锦衣卫则雁翅两行,样子颇为威武。
听到黄锦让他接旨,朱平槿趋前几步,在绣墩上跪下叩头,所有在场的官员陪跪。老黄头展开黄缎锦帛,开始用怪异的岭南正音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圣旨很长,除去其中必要的文字填料,主要有这样几层意思:
一、深切表达了皇帝对蜀王不幸罹难的沉痛哀悼,对蜀王家属的慰问,对四川人民失去了这样一位贤明、睿智、仁义、爱民好藩王的极大惋惜。
根据蜀王朱至澍身前对大明朝做出的巨大贡献,在皇帝亲自关心下,经朝廷集体研究,决定赐谥(si)号为“愍(min)”。也就是说,朱平槿的老子已经被朝廷盖棺定论,以后将以“蜀愍王”的称号永远留在历史记忆之中了。
“愍”在谥法中,是“在国遭忧”或“在国逢难”的意思,大体上属于中谥。第七代楚王朱显榕,嘉靖二十四年被自己的法定继承人楚世子朱英燿(yao)所弑,谥号也是“愍”。但“愍”的谥号,在历代蜀王之中,可以说是最差的谥法。朱平槿的爷爷朱奉铨的谥号是“恭”,意思是尊贤敬让、爱民长弟;祖爷爷朱宣圻的谥号是“端”,意思是守礼执义、严恭莅下,都是上谥。
二、令蜀世子朱平槿依祖制管蜀王府事。待三年除服,依制请封蜀王。
三、对朱平槿在遭逢国难之际的表现予以高度肯定。圣旨指出,朱平槿率蜀藩宗室、士绅为国分忧,劳军助饷的行为,再一次证明了蜀王府贤王辈出,不愧是太祖高皇帝亲自树立的、三百年来一贯保持的大明藩王中的老先进、老模范。皇帝希望朱平槿继承先辈的光荣传统,再接再厉,掏出更多的真金白银,为大明朝的剿贼御虏大业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四、皇帝完全支持朱平槿对德阳王等违法蜀地宗室以及王府属官的处理意见。而且皇帝希望,蜀王府要进一步加强对蜀地宗室和属官的管理,坚决杜绝“不忠不孝、犯上作乱”等严重刑事犯罪行为的再次发生。
五、针对蜀王府提出的蜀地宗室吃饭困难问题。鉴于目前朝廷财政困难,用度极为紧张,而四川战乱频繁,土地抛荒严重,皇帝特许蜀王府召集蜀地宗室,组织各处流民开垦荒地。不等不靠,不拿不要,自力更生,自给自足。蜀王府作为大宗,也有义务向小宗提供必要的襄助,经商、办学,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钱拿、有书读,“勿损天家体面”。
六、宣布对王府属官的处罚。长史司左右长史秦文荐、郑安民,对蜀王遇难负有直接责任。但鉴于他们在案发前曾坚决劝阻蜀王朱至澍服用金丹,勉强尽到了臣子责任。还有世子的亲眼目睹奏折以及案件主犯陈恩的证词证明,因此朝廷决定予以从轻处罚。左长史秦文荐削职为民,遗职由朝廷另行委派;右长史郑安民革职留用,并处罚俸三年,以观后效。富顺王父子和左护卫指挥使刘尽忠大逆不道,交钦差槛送京师议罪。喻汝桢升为左护卫指挥使。其余一干从犯,移送地方议罪。长史司、左护卫、承奉司等属官衙门的官佐遗缺,由蜀王府、四川抚按另行具折呈报朝廷认可。
七、皇帝特派南京吏部尚书黄锦和锦衣卫副千户李存良为正副使,操办蜀王的丧葬典仪。但是上述所称的财政问题,丧葬一切费用均由蜀王府自行筹措,希望蜀地宗室能够体谅皇帝的苦心和朝廷的难处,“勿要滋事”、“惊扰地方”,闹出进京上访的丑事。
……
圣旨宣完,朱平槿面无表情,口称“臣谢恩!”。双手举过头顶,接了皇帝诏书。
这封诏书不好不坏,总的来说可以接受。
好的方面,政治上肯定了朱平槿近期所作所为,为他在官绅和百姓中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声望基础。
人事上保住了郑安民,还取得了除左、右长史以外的王府官员的实际任免权。这为下一步整合王府属官和军事统御体系奠定了一个良好的政权基础。
族务上得到了支持,处理了德阳王和一批不听招呼、不谙时务的蜀地宗室,这为朱平槿以蜀世子之尊,将蜀地宗室整体纳入军政商农几大机构奠定了一个良好的族权基础。
垦荒移民政策和办学经商政策得到了首肯,这为王府势力大规模向川内各州府渗透取得了一个良好的政策借口。
坏的方面,朱平槿的地位原地踏步,除了一道管蜀王府事的正式任命,毫无进步,圣旨上连句早结婚多生子之类的客套话也没有。王府左相之位朝廷要掺沙子。最惨的是银子,助饷要加码,丧葬费用没一文,宗室的生活要负责,一切都要朱平槿自己掏钱,连廖大亨报假帐捞银子的计划也落了空。
朱平槿真正关心的,还不是这些出钱的事。如果用钱能买来更大的政治权利,朱平槿不会吝啬金钱。朱平槿担心的是蜀王府要将富顺王父子和刘尽忠三人移交锦衣卫。这三人对朱平槿建军养士的事情清清楚楚,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四川。
……
朱平槿接了旨,然后轮到廖大亨、刘之勃和四川三司的主要官员。
皇帝在圣旨中没有一句客气话,直截了当要求四川官员完成三件任务:
第一是钱粮。必须在明年二月前如期完成今年秋粮的征收。如果不能完成,相关责任官员一律处分。前几年四川的秋粮还差一大截,也要在明年二月前补齐。
第二是剿贼。四川现有一州二县被土贼占领,必须组织兵力尽快夺回来。此外,四川还要出兵五千,一半交秦督傅宗龙,一半交杨嗣昌的接班人——兵部尚书、总督湖广、河南、四川及长江南北诸军,仍兼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的丁启睿。
第三与朱平槿得到的旨意类似,把卷入逆案的陈士奇和傅崇奇两人交给锦衣卫,槛送京师定罪。川东道马乾接替陈士奇的四川兵备副使职务。
圣旨宣完,廖大亨领着众官叩头谢恩。
黄锦完成了宣旨这项重要工作,身上顿时轻松了许多。他笑呵呵前行数步,叫声“年兄”,把圣旨捧给廖大亨。他与廖大亨同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又都是赐同进士出身,有一份香火之谊。虽说不是很熟,但见面总要叙叙旧吧。
就在廖大亨堆出笑容伸手接旨之时,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大吼一声道:“廖公,不能接旨!”
随即,一个熟悉的身影手膝并用,爬到了廖大亨身边:“廖公,此旨万万不可接下!”
朱平槿接了旨,没了事做,便在护卫的簇拥下闪到一旁喝茶。这一声大吼,惊得朱平槿差点将茶盏落在地上。他定睛一看,原来出言阻止廖大亨接旨的,不是别人,正是四川巡按刘之勃!
少年勋贵李存良虽然时常与黄老大人闹别扭,但他好歹也是一路钦差。见黄大老人尴尬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卷筒黄缎子递出去却没人伸手,他不由大怒,呵斥道:“大胆!本钦差与黄大人奉皇命宣读圣旨,尔是何人,竟敢出言阻挠!汝不畏诏狱之刑具乎!”
“文死谏,武死战!本官圣人门下弟子,岂以刑具相加而胁之!”刘之勃说着,“嘭”一声站了起来,“本官忝为四川巡按,姓刘名之勃!天使尽可将本官拿下,与那几个逆贼一并槛送京师!”
巡按不仅是一省高官,而且他与巡抚一样,也是顶着钦差名头下地方的。刘之勃官衔姓名一报,李存良就知道今天遇上了硬茬:没有皇帝专旨,他哪里拿得动刘之勃?
一出戏不演到**,未必能看出其中的韵味。朱平槿重新端起了茶盏。他决心冷眼旁观,让这出意料之外的大戏接着演下去。
这时,黄锦出来打圆场了。他是大儒名士,官阶高,声望高,资历更老。他相信他出面,刘之勃不会出言不逊。
“刘按台,李副千户少年勋贵,出言不慎,你不要介意!”黄锦先借机贬损李存良一番,这才说到正事,“天子玉音,一言九鼎!你我臣子,岂能随意抗旨?”
黄锦判断正确,刘之勃对他果然是尊敬的。但尊敬仅限于形式,语气一样咄咄逼人:“锦公,非下官故意为难钦差!而是这旨意中的钱粮赋税,新旧并出,四川一省根本完不成!廖公接了旨,省、府、州、县各级官府,必定派出酷吏四处催征。如此一来,川内大乱,流贼四起,莫说我等剿贼,倒是我们必定被贼剿!”
刘之勃的话立即引起了在场的四川官员们的共鸣。藩司参政陈其赤是负责征税管藩库的,税赋不齐,他有直接责任。刘之勃率先把窗户纸捅破,他感激还来不赢,怎会唱反调?他立即站起来,袖子一挽,大声叫道:四川今年税赋完成尚有困难,若要追征带征,那不如现在就把他免官,省的将来入诏狱!
在官员们嗡嗡议论声中,刘之勃又大声质问道:“本年七月,四川土暴子占我保宁府巴州一州两县,流民涌入成都及川西各州府,更将瘟疫传入省府。幸好瘟疹被世子及时发现,召集百官朝会,定下清查患者、隔离瘟疹、锁城半月之策。罗姑娘又献上石灰、口罩、肥皂三样控瘟法宝,这才止住了瘟疫蔓延!
下官为此奏请朝廷两件事:其一,保宁知府张继孟昏庸无能,丧师失地,罪无可恕,请准将那张继孟革职拿问;其二,去年四川大旱,献贼入境;今年正月民乱,七月瘟疫,天灾**接踵而至,请准减免四川一省之赋税。
如今过了两月,下官没有等到朝廷答复,却等下了这般圣旨!下官敢问,下官之奏折,皇上可曾看见?四川一省百姓之苦难,陛下可曾知晓?”
刘之勃的密奏,他不亲口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一说出来,立即在官员中一起了更大的纷扰。有几个中下级官员已经在后头叫喊:当朝诸公堵塞圣听,蒙蔽圣上,中外交通(外朝文官和内朝太监勾结),这才对四川下了道不恤人情,怪僻乖张的圣旨!
这些中下级官员的激烈反应,既是有了上官撑腰,带了法不责众的心思;又是因为事关切身利益,他们不得不事前说话,省得将来遭人算总账。他们的表现,正好落入了旁观者朱平槿的眼中。成都知县吴继善、华阳知县沉云祚、成都推官刘士斗,个个手臂高举,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冲上前去,将一场欢喜的圣旨传达会搞成**的批判会。
是火上加油,还是绝薪止火?
有两条路等着朱平槿选择,考验他的政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