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五月十六日清晨,久违的阳光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重新出现在东山的边上。然而,早起的市民惊恐地现,一觉醒来,成都府的大街小巷里全站满了官兵。尤其是在王城和王城东北角外的蜀王宫苑周围,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大街上戒严,官兵不准行人走动,可机灵的市民们依然有办法传递消息。很快,一个非官方的流言就被传得沸沸扬扬——蜀王爷昨晚突然暴死在大小刘妃的床上,据说死时赤身**,精流不止。而且,王爷的亲兄弟太平王,昨晚也突然死在轿子上。轿子抬进太平王府后,才被掀开轿帘的太监现。据说,太平王爷一手掐着喉咙,一手伸得笔直,身体蜷曲着,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几个时辰过去,随着省府县三级官衙危机处理的镇定有序,蜀王爷之死给市民带来的惊恐,慢慢转成了百姓极好的谈资。尤其是王爷死在大小刘妃床上那一幕,经过许多人的添油加醋,已经变得精彩纷呈。龙门阵的讲述者兴趣盎然摆到**时,往往戛然而止,留给广大听众一个你懂得的表情,然后施施然而去,转过几个巷角参与下一个听众论坛。
蜀王宫苑中的寝殿,所有门窗全开。临时在寝殿中间面对面摆了四排椅子,供前来勘察办案的官员休息。许多官员夙夜未眠,正斜靠着圈椅打盹。
一个面色严肃的中年青袍官员,带着几名皂吏模样的人快步进了大殿。坐在上的四川巡抚廖大亨一见来人,精神陡然振作,萎顿的身体一下坐直了,然后重重咳嗽一声,将那些昏昏欲睡的官员们都惊醒过来。那位青袍官员姓李,是位按察司知事,破了不少大案,远近闻名,因此被廖大亨和按察司定为此案的具体经办人。
“抚台大人!”那位李知事对着廖大亨一拱手,“毒物找到了!下官遍巡四城的名医,有七八位名医大致认定,那是雷公藤之毒!”
在座的官员一听此话,开始喳喳小声议论。廖大亨两眼通红坐在椅子上,向周围压压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诸位大人!”那李知事解释道:“雷公藤别名断肠草,毒性最是剧烈,中毒之后生还者寥寥无几。可此物极为稀罕,大多数医家也只是听说过,更没见过中毒之人。下官遍巡四城名医,曾亲眼见过中毒者的仅一位,就是福仁堂的罗先生!罗先生道,误食此毒之后,中毒之人肝肠寸断,可是嘴不能说,喉不能言,身体佝偻,手臂僵直,却还面带微笑。死状最为诡异恐怖!故而,此毒物还有一个别称,名曰‘牵机’!”
哄!大殿里顿时热闹非凡,众人一起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在座的都是读书人,宋太宗赵光义以牵机药毒死南唐后主李煜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可就是没见过。
“各位静一静!”廖大亨身边的四川按察司见抚台大人面色不豫,连忙颤巍巍站起来维持秩序。
臬台大人年事已高,却依然操劳国事。见着风烛残年的臬台大人,议论声立即小了。
“诸位大人,”那李知事又道:“下官和几位仵作查看了两位王爷之遗体。太平王死在回府的矫中,左手掐喉,右臂僵直前伸,身体佝偻,面色微笑,那便是雷公藤中毒之典型症状。蜀王爷也有掐喉之动作,但是身体面色十分痛苦,与雷公藤中毒症状稍有出入。”
见到廖大人和各位大人都在认真听着,那李知事便连贯讲下去:“下官问过两位刘妃,王爷服药时正在床上与小刘妃……”
又是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酣战!”不知是谁小声接了一句。
后排的低阶官员彼此间眨眨眼睛,勾着下巴闭着嘴唇颤抖着,十分痛苦地憋住笑意。
“据两位刘妃讲,王爷连日临幸,身子不济,便服药壮阳。服药时曾以羊奶冲服。下官猜想,或许是这羊奶稀释了毒性,又或是这羊奶能够解毒,抑或是这金丹本来就有……”
廖大亨打断了李知事的毒物学分析。他直截了当地将自己急于知道的事情问出来:凶手是谁?
“下官询问过当时在这大殿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世子、承奉司陈公公、长史司秦文荐秦大人、郑安民郑大人,还有一位小太监。大人,下官已将陈恩陈公公先行拘禁起来……”
谁被拘禁,谁必然是凶手的主要嫌疑人。
大殿里又是一阵喧闹,不免再次劳动年老体衰的按察使大人亲自维持秩序。
廖大亨没有理会那些喧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盖棺定论,办成铁案,这才是关系到他仕途的大事!
“为何是陈恩?”廖大亨沉声问。
“王爷前几日下了旨意,要王妃将运到重庆府娘家的粮食一事具折说清。因王妃偶感风寒,便让世子代为呈交折子。昨夜世子力邀秦、郑两位长史一同拜见王爷,正是为着说和王爷王妃。是故昨夜在这大殿之中,共有六人:王爷、太平王、世子、秦、郑两位长史,还有陈恩,此外又叫进一名试毒的小太监。秦、郑两位长史都道,王爷看了王妃的折子,顿时十分高兴。因为王妃并非如传言中所说,是偷运粮食回娘家,而是因川东闹摇黄,重庆府的粮价高于成都府,故而王妃将粮食往重庆府,赚取两地差价……”
李知事努力地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廖大亨不得不再次打断按察司知事的话,否则不知何时才能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王爷王妃冰释前嫌,又多赚了许多银子,王爷很高兴,便下旨要赏点东西给世子……” 李知事道。
重头戏来了,廖大亨竖直耳朵认真倾听。廖大亨知道这一点,他周围官员也知道,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李知事那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房梁瓦柱间穿行。
“世子奏报王爷,二王子病体沉疴,久不见好。既然王爷有赏,听说富顺王献给王爷金丹,便代二王子向王爷讨要一枚。世子语于下官,斯时陈恩将锦匣端来,内有金丹五枚。王爷让他自己挑选,可他以前没见过金丹,不知如何挑选。他问了郑长史,郑长史上前将金丹看了,也说不知道。王爷便说,二王子年纪小,叫世子拿那枚最小的。世子便拿了一枚最小的,王爷顺便也赐了太平王一枚。本来就此拜别,秦长史突然上奏称,即便金丹是富顺王所献,依然需先行试毒。王爷准了,陈恩便从此殿门口叫了一名小太监进来。
小太监吃的那枚,就是王爷所赐那枚最小的金丹!除去王爷和太平王所吃的两枚,还剩两枚。此处一枚,世子府一枚。下官将所剩金丹全部收缴,用狗试了,立即毒身死。也就是说,富顺王所献五枚金丹中,四枚皆有剧毒,唯独那枚最小的无毒!
此案中极为蹊跷之处正在于此!为何四枚有毒,恰好那枚试毒的无毒?
下官左思右想,这才想得明白:原来五枚金丹皆是无毒,或者毒性轻微,小太监试毒之后,这才有人趁机下毒!
那试毒之后,谁有机会下毒?仅有陈恩一人!试毒之后,陈恩奉旨给太平王和世子各一枚金丹,然后太平王乘轿回府,世子送走秦、郑两位大人后,步行回府。下官已经问过各府中下人、太监或宫女,他们都证实了秦、郑两位大人和世子并未在此地逗留。故而,除陈恩以外的任何人,均未接触过锦匣中的金丹。陈恩负责保管装丹药的锦匣,要给丹药下毒,时间机会都极为充裕。”
“万一有人在试毒之前给丹药下毒呢?”按察使大人突然提问。
“绝无可能!”李知事立即否定了上官的揣测。
“下官作此判断的依据是,昨夜于此殿中接触金丹的仅有三人:陈恩、郑大人、世子。
郑大人只是拿了一枚金丹观看,未能接触所有金丹,所以先排除。
世子接触过全部金丹,可那是因为世子不知如何选取,所以当众拣选一番。不仅用时极短,且大殿上众目睽睽之下,世子根本无法下毒。下官询问秦、郑两位大人,两人均一口否认世子下毒之可能。世子拣选之时,那陈恩便端着锦匣就站在世子面前,而秦、郑两位大人则站在世子身边数尺,若是世子下毒,他们岂能看不见?
况且,世子接触所有金丹之后,王爷才吩咐他拿最小的。假如世子下毒四枚,给自己留一枚无毒的,那他怎会知道,王爷随后会吩咐他拿那枚最小的?若是拿错了怎么办?又假如世子五枚全部下毒,给自己留的也是有毒的,那他怎会知道,秦大人会突然请求试毒,那岂不会被当场揭穿?所以下官认定,世子既无机会下毒,也不可能下毒!”
“世子绝不可能下毒,剩下的就只有陈恩。”按察使大人恍然大悟。李知事的推理逻辑是排除法。除去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有可能的。
证据确凿,推理清晰。廖大亨认可了李知事的结论。
“此案事涉亲藩,定要仔细审理,取得铁证方可。本官必须给圣上、给朝廷、王妃、世子以及天下众多皇嗣一个交待!既然按察司证据确凿,嫌犯已明,那就请按察司、王府长史司立即会同审理此案,本官和在座各位大人都要旁听!秦长史老迈,腿脚不便,那就派人抬他过来;郑长史也要来,不得以停职听勘之由推脱。王妃骤闻噩耗,伤心过度,已经昏厥几次。世子仁孝,正在为王妃端水喂药。好在世子还没将金丹转给二王子。若是二王子再毒身亡,那我蜀藩一脉可就只剩了世子一嗣了!天可怜见……”
“请问大人,那陈恩本是承奉司承奉,也是朝廷命官,下官可否用刑?”李知事请示。
廖大亨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立即上大刑!让他把幕后主使之人交代出来。早些交代,早些了断。他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大案,难道还想活命吗?他一个太监,没根的种,明知逃脱不了,怎会贸然下毒?此案背后必有更大的隐情!要审!要严审!要审出背后的主使者!”
深挖猛挖,最好挖出一个试图篡位的皇族。这符合廖大亨的最大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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