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朱平槿和老婆罗雨虹就吃睡在收租院。
世子“殊无人君模样”。与工匠们同食同睡同劳动,恳谈至深夜,砥足而眠。而工匠们“众皆感奋,无不争相效命。”
罗雨虹则重新回到了她以前的寝室睡觉,并且莫名其妙地半夜跳下床来,跑到厨房里把一口装满潲水的大水缸敲碎了,弄得厨房一连臭了三天。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出发时,身后多了几辆双轮大车。车上装了十七支改造好的刺刀火绳枪,它们的口径都是一个组别的。除了火铳,还有在火炉中焖烧了四四一十六天的五门虎蹲炮。
罗雨虹侧躺在车上,脑袋垫在朱平槿的大腿上,闭着眼睛补瞌睡。
“……当领导干部,既要乐于与群众打成一片,更要善于与群众打成一片……”朱平槿在老婆耳边喋喋不休。
“不要烦我!” 她的手扫了一下。
“我要陪你睡,你偏不让。怎么样?故地重游,产生心理障碍了吧?”朱平槿尿性发作,不依不饶。
嘶!朱平槿腰间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瞧,他老婆正眯着眼睛发出狞笑,五根爪子闪着寒光。
……
朱平槿两口子轻车简从,秘密前往收租院。贺有义、尹家麟也率领三百多人,冒着似火的骄阳,一步步走在尘土弥漫的大道上。这三百多人是个大杂烩,即便道旁的路人也能一眼认出来。有衣甲鲜明的骑兵,有衣衫褴褛的步兵;有风姿翩翩的公子,还有包裹满身的少年书生。没有人知道这支队伍是什么来头,因为队伍中没有打起旗帜;也没有人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混在一起,因为他们行色匆匆,根本无暇与路人交谈。
跟随贺有义、尹家麟前往松林山的大体可分为两拨人。一拨是贺有义、程翔凤率领的总参和世子秘书班子,还有新近加入王府的教书先生田骞和他三十五名调皮捣蛋的学生。李明史率一个班的骑兵负责随行警卫。另一波是尹家麟率领的蜀王府左护卫官兵,一部分是原来王府的仪卫,还有一百多步兵是农庄的兵士。
贺有义、程翔凤他们都配有马匹。王府仪卫大都是世袭军官,骑马的也占大多数。骑兵走得快,不久就把步行的人甩在后头。再后来,骑兵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啊!”小胖子元养淬手搭凉棚,朝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望了一眼。他舔舔焦干的嘴唇,松松两肩和腰间缠的五六个包裹,把宽大的衣袖当抹布,在落汗成珠的额头脸上抹了两把。
“听说要走到那片山边!”高个子张盛手指东南方,那边隐隐可以看见一片绵延的山形。他腰间别着一支长喇叭,那是元养淬的随身器物。
“那岂不是要走出双流县?”元养淬吐吐舌头。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出过成都、华阳这两县。
“我问了李大哥,他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个大松林子!那林子听说可大了,若是没人领路,三天三夜都出不来!”张盛没管同学的感受,只顾炫耀自己从李明史那里套来的消息。贺有义认为他们与左护卫骑兵在一起,安全问题无需多虑,倒是这帮学生娃娃需要小心照看,于是把李明史的这个班留在了后头。
“会不会有松鼠?”水灵灵的黄之璧立即来了兴趣,“能不能让罗景云溜出来,带我们去捉几只?”
“不知道。好像护商队军纪挺严的!”张盛摇摇头,向李明史看去,“你看李大哥他们操练,不准说话就没人敢说笑,不准乱动连恭房都不敢去!”
“要是有匹马骑就好了!”元养淬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继续哭丧着脸。肩上的包裹勒得他生痛,家里人怕他出门饿着,光是馒头便给他装了十个。
“你会骑马?”长着大虎牙的马凤起听他们说得热闹,忍不住凑上来搭话,“若是从马上摔下来,那要伤筋动骨的。骑马起码要练三个月,才敢路上奔跑。李哥说他们下了值就在王府较场练习骑术,世子依旧说他们骑术不能见人!”
“你家不是有匹马吗?”张盛问马凤起,“你怎么不骑出来?”
“那是骡子不是马!”马凤起说起自家,话中便有一股狠劲。
“老子是小妈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让我骑出来?我离家时去跟爹告别,他没拿正眼看我一眼!倒是我母亲……哭得不行。”
说起自己的妈,小伙伴们都沉默了。想到自己的娘,他们又想到了自己的家。
“是骡子是马都牵出来溜溜!我们是男子汉,不是老娘们!”瘦小的史允孝走在他们前头,把头回过来大声道,“世子让我们走过去,必是故意考验我们!若是我们头一趟就丢了丑,或许世子正好有理由打发我们回家!云哥说护商队正月里从成都走到雅州,又从雅州走到天全,后来还从天全走回仁寿、江口,来回怕有一千里地!我们走的全是平路,他们走的可是山路;我们就身上几个包裹,他们身上可穿着铁甲,手里拿着刀枪!”
“允孝说的好!”李明史骑着马赶上来,从马上一跃而下,把小先生们的包裹往自己的马背上绑。
“世子说过一句话:军队的力量是由他前进的速度决定的。你前进的速度越快,你的力量也越大!”
元养淬飞快脱下包裹,凑近李明史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先生教我们的《六韬》里,可没有这句话呀?”
“扔石头出去,速度越快打人越痛!这道理你都不明白!”马凤起吼了句。
“人哪是石头?你扔出去给我看看?”高个子张盛见好朋友言语吃亏,立即跳出来两肋插刀。
“世子之意,就是兵贵神速之意!你们这都不明白?”史永孝道。
前面的学生们总是闹哄哄的,田骞见惯不惊。他笑了笑,把手中的鹅毛扇子摇起,优哉游哉跟着队伍行进。
“田先生,你们都是文曲星下凡,跑来跟我们丘八厮混个啥!”一旁的左护卫总旗韩大树乐呵呵地对田骞道。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军,皮肤黝黑,脸上布满沟壑,一笑起来满是褶子。他身后跟着三个年轻的后生,都是他的儿子。他们身上背着弓箭和大刀,扛着一杆长枪。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注一)。”
“听不懂。”老韩摇摇头道:“我只晓得当了主子亲兵,凡事就跟主子走。世子爷叫我扛刀打仗,我就拼命;世子爷叫我下田耕地,我就刨地。这叫跟得紧,不吃亏!”
“老韩你好算计!”田骞夸赞韩大树。
“这哪是算计?这是我们的本分!”老韩心里高兴,嘴上却不同意,“卫里人怕当兵,那是他们怕越当越穷,怕当了兵以后连地都没得种。他们怕,我可不怕。我的儿子多,这里带出来三个,屋里还留一个,和我屋里的黄脸婆一起把家里那五亩地守着。当兵种地,我是两头都捏着!”
老韩说着笑意更浓。
田骞瞟了眼他三个瘦筋筋的儿子,用扇子点点老韩:“老韩你把儿子带出来,不怕将来上了战场……”
“怕啥,那都是他们的命!”老韩重重嗤了一声,“黄脸婆给我生了七个儿子,三个闺女,结果只养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刚好剩一半!所以老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祖宗没给子孙挣下功名,所以世世代代都该受穷。现在我算看明白了,如今这乱世,若一家子人都守着家里那几亩地吃饭,迟早有天全家饿死!世子仁义,出来当兵就有银子和粮食发放。省了四张嘴巴,还赚了银子和粮食,我看这生意能做!村里冯千户一家,虎、豹、彪三兄弟这次全出来了。人家当官的消息灵通,没好处人家会出来?”
老韩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让满脑子建功立业的田骞也冷静下来。
是啊,现在是乱世。乱世里百姓想的可不是建功立业,而是如何让自己和家人吃饱饭活下去。
田骞冷静下来,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三顾茅庐本来是件美谈,士林中人或许就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可惜这佳话还没有来得及流传,就被满城人对瘟疫的恐慌冲散了。自己和学生被王府变相软禁了几天,睡得是大通铺,吃的是腌咸菜,准备多时的君臣奏对也变成了郑长史的礼仪性拜访。郑长史提议自己在王府子弟学校继续当教书先生,分明就是世子的主意。自己当时一口回绝了,会不会逆了龙鳞,招致刁难?
田骞的若有所思被韩大树注意到了。他依旧笑呵呵道:“田先生,老汉只是随口胡说,你莫往心里去!”
田骞忙道自己不会在意。老韩笑道:“你们读书人心思重,想法都装在肚子里。不像我们庄户人心思简单,一根肠子通到屁 眼!娶老婆,生儿子,能吃会睡不生病,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我听冯家兄弟道,世子最重你们读书人。原来入府的舒先生、李先生,还有那个不喜欢说话的贺先生,世子平时都称他们为先生,还委以重任,酬劳也是优厚得很。所以啊,不管天底下怎么乱,还是你们读书人吃香。只可惜哦,我老韩家三百年就没出过读书人……”
老韩絮絮叨叨,倒使这段艰苦的旅程不再那么枯燥乏味。田骞使劲往自己的脖颈里扇了几股热风,看着前面自己的学生们。他们减了包袱,好像重新注入了活力。那个李副排长被学生们围在中间,正在手舞足蹈继续猛吹他的传奇经历,而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都冒出了崇拜羡慕的目光。
“世子文武并重,用人不拘一格。轻言语,重实干……”
罗景云信中的话再次浮现在田骞脑中。
“轻言语,重实干。那我就做给你看!”田骞心里咬咬牙。
“汉台兄!”一声陕西话,几串马铃声,让田骞停住了脚步。
一辆马车从后方疾驰而来,超越了田骞,这才被御者拉住马匹。一个中年男子从车厢上跳下来,从怀里摸出铜子向车夫付了帐,这才向田骞拱手:
“汉台兄,小弟思虑再三,还是决计走这一遭!”
注一:出自顾炎武《日知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