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派出秦裔留客,自己便率队返回王府。养尊处优数月,他现在十分想念自己那凉爽宜人通风接地气的办公室。在这个周围都是热烘烘白亮亮的环境中,他觉得自己很难静下心思考。难道几个月高富帅当下来,自己的思想和身体都不可避免地腐败了?
辂车大木轮在大街的石板上一磕一碰,坐着非常不舒服,前进速度也很慢。突然前头仪仗停了下来,朱平槿隐约能听见大人惊慌的叫喊和小孩的哭声。魏辰作为警卫排长,处理各种意外情况是他的职责。他甩动骏马的缰绳,跑到前头查看情况,不多时又一阵风似的回来禀报:
前头福仁堂门口,今天看病的人很多,排起了长龙。有个得了大头瘟的病人被家人抬了来就诊,还要插队,结果引发了人们的骚乱。
大头瘟!瘟疫!传染病!福仁堂!老婆!
朱平槿的大脑里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关键词。他顾不得失态,哗一声在辂车站起来,翼善冠的鞘翅被辂车顶上华盖碰歪了也没在意。
大意了!除了张献忠,瘟疫也是要老子命的!瘟疫就像地震,它才不管你是庶民还是世子,阎王的判官笔点了你,你就跑不脱!
魏辰就在他身边,朱平槿却用手一指前头大声吼道:
“魏辰!马上带兵上去,把大头瘟的病人家人一并围了,严格隔离!不准任何百姓靠近!你们自己也不许靠近!只准远远说话!说话时要捂住自己的口鼻!病人家属有不听指挥,敢于冲击包围线者,就地斩杀!”
魏辰答了声是,连忙吆喝着士兵往前头跑去。他年纪尚轻,也不知道这大头瘟是何种妖魔鬼怪,竟然惊得世子如此失措。
魏辰去了,朱平槿仍然站在辂车上,连续给周围侍从下达了一长串命令:程翔凤快马通知巡抚衙门;辂车的帘步厚重,立即扯了用刀割成长条;让喻指挥派兵过来,在附近街区实行交通管制,禁止车马行人通过;王府良医正立即前来报到。朱平槿还亲自给周围示范,将割下的帘布长条折成数层,严严实实捆在口鼻处,只露出眼睛在外面。
见到周围的人都遮住了口鼻,长布条也送到了前方士兵手中。朱平槿这才跳下辂车,向前面福仁堂走去。
福仁堂就在前头街面不远处。门面很宽,大约六七间。自从穿越以来,他还没有来过这里,也没见过未来的老丈人。朱平槿站在福仁堂门的屋檐下往里略一打望,便闻到了里面散发出来的浓烈药味,于是他径自通过了福仁堂,向前面围成一圈的士兵快步走去。执行包围任务的士兵拦住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叔,那大叔正情绪火爆地与魏辰争论什么。
朱平槿的身份贵重,可不会亲自参加到与莽汉争吵中。他隔着十余步便向他的警卫排长厉声喝道:“魏辰!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拿绳子把这莽汉捆起来?”
朱平槿命令一下,魏辰与那大叔立即停止了争吵。四周士兵也都不再说话,周围顿时安静不少。只有病人的呻吟声和妇人的抽泣声,依然清晰地从包围圈里传来。
几十双眼睛一起向朱平槿看了过来。
不对!朱平槿立即感觉到空气中的微妙变化。难道自己说错了?难道这大叔抓不得?他定睛一看,发现这大叔面目似曾相识,好像哪里见过!
“罗神医!这大头瘟病要传人!属下奉世子令旨严格隔离,罗神医!万莫令属下难做!”魏辰在一句话里将“罗神医”三字大声说了两遍,生怕朱平槿没听清楚。
完了!罗神医、罗小儿,朱平槿脑袋中预设的形象顿时崩塌,不得不与眼前高大伟岸的农民工联系起来。传说中的鹤发童颜呢?传说中的道骨仙风呢?一瞬间烟消云散。
说朱平槿从未见过老丈人也不准确,他刚生下来不久发过一次热毒疹,小红疮长得满身都是。当年的王府良医正束手无策,王妃便偷偷延请大名鼎鼎的罗小儿进府诊治过一回。结果罗小儿把朱平槿丢进木桶里戏耍了一回药水澡就好了。为什么要说偷偷呢?因为大明朝的操蛋法律规定,各地藩王府要请社会上的医生,要报请北京的皇帝批准。只是成都与京师的路途实在遥远,等皇帝批准了,估计蜀王府的法定继承人兼王妃的独子已经全身溃烂,命丧黄泉了。这件事自然被王妃当做了自己重要的政绩工程,在朱平槿面前津津乐道无数次。
风向不对,朱平槿立即想到了两个选择。一是转身就走,回到辂车换件衣服和遮脸布,再重新过来,坚决不认识刚才说话的人;二是立即认错,申明不知者不为罪,并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选择哪一样,只让久经沙场的朱平槿犹豫了片刻。他一把扯下遮脸布,露出自己的嘴脸,迅疾躬身作揖道: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有礼了!方才小婿心急眼拙,故而未能认出……”
没结婚也算订婚,再说双方家长都同意,喊了岳父也不算占女方便宜。
老丈人果然怒气未消:“我乃医家!治病救人乃是本分,你为何要令士卒阻我看病?”
朱平槿瞧瞧那些准备看热闹的士兵,心想自己的伟光正可不能毁在这里。他正色道:“医者仁心,岳父大人仁义之举令小婿钦佩之至!只是小婿有一言,这里说不方便……可否请岳父大人进店一叙?”
俗语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朱平槿态度恭敬,举止谦卑,罗神医虽然十分不满,却不好立即发作。他哼了声道:“说可以,但要快些!莫要耽误了病人救治!”
“那是自然!岳父大人先请!”朱平槿微笑着,将年富力强高大威猛的罗神医搀扶进了福仁堂。
跨过门槛,走进正堂。外边要死要活,福仁堂里却是秩序井然。朱平槿放眼一看,每间屋子都被打通,只留下了暗红的梁柱。面对大街,有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与墙壁之间,又是一整排高大的药柜。药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钉着红铜的拉手。拉手之上,一张小小的标签清楚标明了抽屉里的药物种类。
柜台里,六七个伙计正在忙碌:或用袖珍的小秤给顾客配药,或用方纸细绳包药。许多的顾客站在柜台外,目不转睛注视着伙计们手上飞快的动作,等待着拿药然后赶快走人。
“岳父大人,我们里间说话?”朱平槿试探道。
“就在那里说!”罗神医手指着福仁堂的左边,那里留出了一片空间,布置了两张椅子,一个茶几。看来这便是大堂的问诊之处,无数病人的手脚身体曾经接触过的地方。
“那请岳父大人上座!”朱平槿无奈道。
……
“此乃瘟疫,岳父大人可知否?”朱平槿说完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说话的水平实在太低。
“我乃医家,自然知道!”
还好没有发作。
“那岳父大人可知是何种瘟疫?”朱平槿一边飞快回忆着老婆对她爹的那一些支离破碎的描述,一边迅速理清自己的思路,慢慢试着将谈话引到老丈人感兴趣的话题上。
“望闻问切,我自然要看过之后才知道。难道世子已经知道了?”
罗神医语气还是不顺,看来还得继续努力。
“方才小婿只顾关心岳父大人安危了,还没来得及看那病人。”
“难道世子也懂医术?不如我们一起去看过之后再说话?”说着老丈人便直起身子。
哎,看来必须说实话了!
朱平槿连忙起身拦在老丈人面前:“小婿虽不懂医术,但小婿知道这是什么病!”
神医就是神医。说到病因,老丈人来了兴趣,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喔?说来听听!”
“此乃鼠疫!凡染此疫者,往往突发高烧,或者胡言乱语、或者行为失控、或者身体肿胀,甚至血液乌黑。病发之后,一日或数日便要死亡……”
“等等,世子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朱平槿当然不能说以前他看过以欧洲黑死病为时代背景的电影,更不能说前世卫生厅的那个防止传染病的什么省级医学委员会每年都要把过去一年的总结未来一年的安排交到朱平槿手里。送报告的人走之前,一般还要特地留下话:请朱处长辛苦审阅指正!再然后……。
“禀岳父大人,小婿之所以知道鼠疫,是因得了朝廷的邸报……今年河南大旱,闯贼肆虐,又有大疫流行,一省之民,已经十不存一了。邸报上说……”
“世子,莫要给草民讲朝廷之事。”罗神医摇摇手,相信了朱平槿的情报来源,“你就把这什么的鼠疫给老夫讲清楚!”
拼了!为了老婆的终身幸福,冲!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深挖心中某字一闪念,朱平槿立即在大脑中拼凑出一幅惨绝人寰的鼠疫场面,准备细细描述一番。
“此病名曰鼠疫,顾名思义,病因乃是病鼠……”
朱平槿刚刚进入演讲状态,却被一个突发情况打断了。
”一个鹤发童颜、道骨仙风的老者穿着朝廷定下规矩,自己出钱制备的官服,三步换成两步,径自闯了进来。
“下官来迟,罪该万死!请世子立即回府!
这人朱平槿好歹认的:正是王府良医正、正八品月俸六石六斗的原京师太医院前着名御医李谅徳。
李良医见朱平槿听了自己的话没有及时反应,便一个健步跪在朱平槿面前。
“下官请世子速速回府!”
世子还没动静。
李谅德气急败坏,嗖地一声从朱平槿身前窜起,速度快得像火箭上天。
“魏辰,你怎么当这个警卫的?竟然任由世子留在疫区!若是世子染了病,让我们蜀藩绝了嗣,老夫要上奏朝廷,灭了你的九族!”
除了魏辰,其他警卫李谅德也没有放过。他刚强坚硬的手指挨个点名:
“还有你,张宝恒!还有你,蒋鲁!还有你,陈瀛!还有你,何承峻!还有你……老夫要上奏圣上,灭了你们的九族!”
当朱平槿被造反的警卫强行拉上辂车时,他心中郁闷可想而知。不过,既然没有对抗,就没有输赢。
“你娘的,老子哪一天要灭了你的九族!”朱平槿心头怒骂。
可惜前面的四匹大白马听不见,依然一步一踱,步履稳健,保持着天家应有的雍容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