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槿的爹是蜀王,也就是蜀国的国王。他死了,在他的封国称为国丧。
按大明礼制,国丧期间蜀地所有的宗室、官员和士绅百姓均严禁婚丧嫁娶这类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的事情,更不能搞娱乐活动,以免与举国哀悼的气氛相冲突。蜀王的葬礼还没有举行,因为藩王的葬礼应由礼部奏请皇帝派遣掌管行使丧葬之礼的大臣主持,此外还有皇帝和太后、皇后、太子及在京文武官员公开祭祀;翰林院撰写祭文、谥册文、圹(KUANG)志文;工部制造铭旌、派官员造坟;钦天监占卜葬期;国子监监生八名报讣各王府等各种各样繁琐的程序。四川报丧的文书估计还没进直隶,所以葬礼只好耐心等着,停放尸体的梓宫就在承运殿。
在大明朝,丧期因人的尊卑亲疏而异。这种在古代宗法礼教社会所形成的习俗,一直流传到了今天,并且没有人敢于擅自挑战。比如你隔壁的王叔叔死了,你自作多情穿件白衣戴个白帽出席葬礼,那么很可能会被王叔叔的五个儿子暴打一顿。原因很简单,你为王叔叔披麻戴孝,就表示你和王叔叔是父子亲缘关系。你这身打扮出席葬礼,就是昭告所有出席葬礼的嘉宾:王叔叔当年与你妈……然后才有了你。所以这种民风民俗的东西,是不好随意挑战的。
国王去世,他封地内的官员百姓,服齐衰之礼就是三天,哭灵礼后再穿五天。但是朱平槿不一样。他是蜀王的直系血亲,还是蜀王宗嗣的法定继承人,因此按照国家礼仪和五服制度,他是最高等级的斩衰。这个斩衰的服丧期有多久?至圣先师说应该有三年,应该与父母抚育子女的最短时间相吻合。这个说法并且得到了国家法律的认可。根据成例,服丧期头二十七天要穿叫花子一样粗麻不缝边的衰服,然后换穿素冠麻袍腰絰(DIE,麻带)。等梓宫放入山陵之后,朱平槿才能变服如常。
服丧期除了要穿丧服外,还要摒弃一切声色犬马的事情,并且鼓励结庐而居,以便充分表达子女对父母去世的悲哀。朱平槿当然不可能出城去搞结庐,堆在他面前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好在他有个知事明礼的妈,王妃通过长史司给朱平槿下了一道旨意,说自己身体本来有病,遇到王爷去世,心情悲痛过度,更加需要儿子照顾,要求儿子在王府里服完丧期。
这段时间朱平槿每天都去他妈那里混上一顿晚饭,母子俩有什么事情在饭桌上说不完?之所以王妃的旨意要通过长史司下发给朱平槿,实际上就是通过这种书面形式,正式昭告蜀地官绅百姓:万事孝为大,世子在王府里也在尽孝。有了这个正儿八经的理由,那些喜欢刺探他人隐私的言官,便不好随便议论了。
罗雨虹进城后,先回家陪了一天父亲。这段时间春瘟流行,得病的人多。罗名医每天拆门板开铺子之前,病人及其家眷已经在福仁堂门口排成了一长列。店中的伙计为免病人一拥而上,把店子拆了,要在开门之前提前发号。父亲这么忙,罗雨虹也就不好缠着父亲说话。
罗雨虹不好打搅父亲,但别人却来打搅她。弟弟罗景云的同学听说她回来了,集体向学堂先生请假,然后浩浩荡荡杀进了她的家门。
事情的原委很简单,罗景云在雅州写了封信给他的弟兄死党们,吹嘘他现在领兵若干,威风多大,这下把那群半大小子羡慕得眼睛通红,坚决要求重走罗景云同学走过的路。
三十几个小鬼头坐在罗雨虹的闺房里,满满一屋子。叽叽喳喳,半刻不停。云哥这样,虹姐那样。听得罗雨虹是两耳发胀,眼冒金星。最后是小红发了脾气,一把笤帚横打了出去,这世界才白茫茫真干净了。
第二天罗雨虹坐轿进入王府时,王府的城楼角楼上依然挂着白色的祭帐。她不想引人注目,便换了冷色调的襦裙,也假模假样在头上拴了根白带子。轿子没走端礼门,而是从左顺门进去,沿着王府内城西长街直接抬到了世子府大门。
李四贤早等在大门口,见到罗姑娘,连忙引到了世子府东侧小花园门口。李四贤说世子正在水池边的花轩里等她,他只能送到这里。世子有令,擅入者斩!
罗雨虹一听,转头看了四周。花园隔墙外果真放了警戒。每隔十步,便有一名戎装握刀的士兵站得笔直。
朱平槿昨夜很晚才睡。他精心准备了一个讨论的提纲。有了提纲,可以防止讨论中的漫无边际。老婆回来了,或许她那不按牌理出牌的脑袋,就装着解决问题的答案。
精巧别致的花轩中,两个人对面而坐。
“我先讲下目前的形式和未来的任务。”朱平槿手拿提纲,从花轩正中圆桌子边站起来道,“我们要为包括今年在内的未来三年制定大致的发展方向。”
呵呵!他老婆捂嘴大笑。总共就两人,还形式和任务,像几中全会上作报告样!当官太久了,就是这副德行!
朱平槿的自尊心饱受打击,却不好发作。他只好老实坐下,涎着脸赔笑道:“我只是想做事认真点!”
“有什么事情赶快摊到桌面上说!”老婆变了脸。
朱平槿连忙收了笑容道:
“先说王府内部的事情。我爹死了,我依制请敕管府事。三年服制已满,才能请封藩王。因此三年之内,我的正式身份还是世子,不是蜀王。
富顺王抄了家,财产都归了我,包括他在永兴场开的当铺。太平王没有嫡子绝了嗣,是否能够特恩袭国,我不知道。大太监陈恩熬刑不过,死了。曹义诚代理承奉,成了太监的头。他领着曹三保,正在按照我妈的意思,对王府上下进行清洗。以前王爷用过的太监宫女都不会留了,都会发去守陵。那些被王爷碰过又没有子嗣的女人最惨。我妈定了,全部殉葬!哼,我妈说,这对他们是恩典!否则要砍头,甚至千刀万剐!”
朱平槿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让老婆自行平复心情。
“王府左护卫也在清洗。刘胖子大刑之下招了。按照他的罪行,肯定砍头!两个指挥同知,五个指挥佥事,一个镇抚,还有部分正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来了个一锅端。剩下唯一的指挥同知,名叫喻汝桢的,代理刘胖子职务。喻汝桢是个老文人,只会吟诗作词,对我们没有威胁。宋氏兄弟都晋升千户,掌管左护卫的实权。王府和巡抚衙门的保举文书已经随同报丧折子一同入京,批下来问题不大。
关于王庄,我和妈统一了认识。蜀藩各郡王府的王庄土地要逐步集中到蜀王府,实施统一管理。郡王们以后只收定额的租子,不能管庄子。曹三保先去找了内江王,晓以利害,内江王已经初步同意。太平王有庶无嫡,面临除国。太平王妃想庶子奉祀,正求着我,所以也同意了。石泉老王在讨价还价,估计问题不大。庆符、汶川、南川、江安、东乡、德阳等郡王还没表态,正在通过内江王做工作。若是他们不识相,早晚我要收拾他们。
长史司的左右长史,这次责任是跑不掉的。我答应给他们求情,但是他们也清楚,起码一个罚俸谴谪的处分。郑安民是正五品官,二甲进士出身,年轻能干,做事爽快麻利有决断。最关键的是,他在西安当通判,不肯与上司同流合污,共同贪污粮饷,结果遭到官场陷害,算是个良心未泯之人。所以他向我求情时,我答应留用他。待遇不变,一年一百九十二石,分文不少,全部用本色或折成银子,不用宝钞。有了我这头托底,他便抢先向朝廷表态辞官,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再说官府那边的情况。巡抚廖大亨那里,这次配合得相当积极,积极地有些过分,连抄家富顺王府这等肥得流油的事情也不肯插手。他的两个师爷被我收买了,刘名升负责和他们联系。但这次我爹之死,他除了拼命审案抓凶手,一点没征求幕府的意见,这让我觉得很反常。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以后我们举旗造反,此人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只要他再当两年四川巡抚,我们成功的概率就很大!
陈士奇是廖大亨的死敌,目前仍在蛰伏,估计他要作乱,也要等巡按刘之勃来了之后。
新任巡按刘之勃是个麻烦。廖府的李师爷是北直人,混过京师的官场。他说,刘之勃是崇祯七年进士,此后长期在中央纪检监察部门工作,也就是都察院。他在北京当都察院右佥(QIAN)都御史的时候,便以清廉耿直着称。皇帝也很欣赏他。把他插入四川,分明是要他盯住四川官场,盯住廖大亨!”
罗雨虹先前一直在静静听着,这时忍不住插话。
“我们宁愿与贪官合作,清官反而很讨厌!你看雅州的王国臣,几个小钱便打发了……”
“对!我也是这样看。这巡按不干具体事情,只管盯着别人做事。要找他麻烦,倒是有些困难。”
“不要怕,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修理他。再说了,乱世里是要讲实力的!”
“对啊!MAOZUXI说,枪杆子里出政权!”朱平槿很高兴。老婆能兼红颜知己,那是一个男人的福气,歪一点恶一点甚至丑一点都无所谓。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各种问题一大堆,但最要紧的还是军事问题!没个十万八万能打仗的军队,我没有安全感。可要大规模的扩军强军,需要各方面的条件,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教育、文化、舆论以及后勤装备等各方面的条件配合。我们要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不能过分刺激官府和士绅,激起他们的强烈反对,甚至把状子递到北京,引起皇帝和朝廷的警觉和反制。
所以我的办法,便是寓兵于民,寓兵于庄,寓兵于左护卫!大头放在护庄队,小头放在王府左护卫和护商队。两者之间的比例,以不超过一比二为好。王府左护卫兵额五千多,护商队再搞一万,加起来就是一万五。按一比二的比例,那就是说护庄队可以屯兵三万。一个县护庄队一千,三万就是三十个县,这跟我们目前的势力范围还有较大的出入……”
“别忙,我对护庄队有意见!”
罗雨虹盯着朱平槿的眼睛,毫不犹豫叫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