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统帅部泄密,是极其严重的重大事件。朱平槿不可能因为他妈的几句话,便轻易放弃调查。
最终能够在众多泄密嫌疑人中锁定王四忠,是因为王四忠的行为不端,自己作死。
从逻辑上讲,只要从秘密的产生源头开始清查,沿着秘密的传递渠道,圈定秘密的接触者,顺藤摸瓜,逐个排除,然后缩小嫌疑范围,逐个调查,就能查实泄密者。
然而,朱平槿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一旦进行公开的调查,就会产生“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负面效果。不仅会间接坐实了朱平槿在雅州、仁寿和彭山等地的所作所为,而且还会让朱平槿与他妈之间的母子关系产生裂隙。所以,不甘身边有定时 炸弹的朱平槿,用的办法是逻辑推理外加一点小小的运气。
曹三保接受王妃的指令,适时将朱平槿在名山、天全、雅州和仁寿的一言一行汇报给王妃,并不是曹三保对朱平槿的背叛,相反却是曹三保对王妃的绝对忠心。打小报告的事情人人讨厌,曹三保是宫里老人了,应该对此很清楚。他义无反顾接下这个倒霉的差事,没有一些自我牺牲的精神是不行的。
再说了,曹三保是世子朱平槿从小到大的随侍,实际上就是王妃派到朱平槿身边的保姆。不管朱平槿做何事、犯何错,他都无权做出评价,但他有义务报告。即便朱平槿大婚之后,如果王妃向曹三保问起朱平槿的起居情况,曹三保也有义务毫无隐瞒地完整汇报。
比如按照朝廷的宗藩条例,朱平槿作为蜀藩的法定继承人,他跟任何女人嘿咻,都要做记录。不仅要记录,而且要以对历史高度负责的态度,将嘿咻时间、嘿咻地点、嘿咻人物、嘿咻多久等重要信息完整记录在正式档案中上,以便将来备查,确定某个孩子是不是皇室血统。所以在整个泄密事件中,曹三保是在履行职责,是没有过错的。
正因为如此,朱平槿在去蒙顶山、天全、雅州和仁寿,都一路带着曹三保。唯独牛角寨与江口两战,曹三保因为感冒没有随行。
曹三保作为朱平槿的随侍太监,要将朱平槿的信息传递回王妃,他根本没有时间。向府中传递消息,他必须要有可靠的中间人。曹三泰及蒙顶山茶庄的人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因为曹三泰被朱平槿留在天全建榷场,最近才回来。
唯一嫌疑人是曹三保的干儿子王四忠。王四忠一直充任朱平槿与蜀王府、护商队和雅州王庄之间的联络官,即所谓的传旨太监,直至朱平槿回到成都府,这个使命才告结束。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朱平槿特意胡乱编排了几个关于江口之战惊险故事,然后夹杂在正事中一起讲给王妃听。王妃对数据一清二楚,但对朱平槿编造的惊险故事大惊小叫,完全没有事前知情的样子。朱平槿这才断定了自己的猜想。曹三保那时因为感冒,留在了仁寿县养病,所以身在雅州的王四忠能够获得的消息,除了朱平槿和几位幕僚向雅州方面发去的书面通报,不会有更多的了。而王妃知道的,正是这些书面通报中的内容。
圈定了王四忠,并不能确认他就是叛徒,因为他也是在履行职责。况且就算王妃知道自己那点事,朱平槿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朱平槿是王爷的嫡长子,是朝廷认可的蜀藩世子,也是王妃的独子。从哪个方面来说,朱平槿都与王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或许正是因为王妃知道了朱平槿背地里的小动作,所以才肯将王庄的事情放手委托给朱平槿。
王四忠的最终暴露,是因为他交了一个坑货女友。说来这还要感谢王妃身边的曹义诚。前些日子,曹义诚手下一个名叫秦裔的太监与王府里的其他太监闲聊,结果就聊到了世子跟前的红人王四忠。一个太监八卦,说你们知道不?王四忠的对食换了,变成了陈承奉跟前的宫女翠花!跟王四忠好上之后,那翠花立时便阔了起来,头上突然插上了一根金镶玉的簪子。她还到处张扬,说这好东西是她相好托人从雅州城带来的,生怕别人不知道。
问题的关键不是那根金镶玉的簪子,而是“她的相好在雅州”!王四忠是世子的随侍太监之一,那么王四忠在哪儿,世子就在哪儿。但世子到雅州的消息乃是绝密,除了王妃和曹义诚两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过曹三保、王四忠传回来的小报告。
秦裔意识到里面的问题,立即上报。曹义诚接到报告,对他的干儿子、干孙子的行为不谨极为生气,立即指示秦裔秘密调查这件泄密事件,并且先从王四忠这个的对食查起。谁知一查就吓了一跳——王四忠这个奴才竟在成都府有一座宅院。
战乱年月,由于城里可以得到城墙庇护,所以城里的房子比城外贵得多。这座宅院位居西城南角,与浣花溪隔墙毗邻,三开三进,装饰精美,价值不菲。秦裔亲自去看了这座宅院,没有三五千两银子根本买不到。曹义诚服侍了四代蜀王,在王府和官府两头人脉极广。他通过某个成都县的小吏帮他查了房产登记档案,发现该房产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爷跟前的大太监陈恩!
曹仪诚名下的宦官竟然住着陈恩的房子!
况且这座宅院还别有隐情。据说多年前,蜀王朱至澍曾在这座宅院里养了一个外室,王妃知道后大闹一场。府外纳妾,这是有违家规国法的违法犯罪行为。王爷只好服软,王妃也不再提起。不久那外室便莫名其妙病死了,这座宅院就空了出来。
年前一个叫陈济的成都商人,花了很多钱把院子重新收拾出来,而翠花不久后便住了进去。而这个陈济,正是陈恩的亲侄儿,也是他的嗣子(注一)。
真相大白。王四忠背弃了曹义诚和曹三保,投靠了陈恩。
曹义诚建议王妃和世子处决王四忠,可不建议现在动手。王四忠突然失联,王爷那边定会猜忌。要让王四忠继续留在罗姑娘身边,继续放心大胆地向王爷发送信息。
端午节前后的天气,既不冷也不热,是成都府最好的时节。
蜀王府东北角外的王爷别苑,天蓝风暖,百花争妍。湖边的八角水榭周围,年轻的宫女们身着艳丽的宫装,三五成群地打闹嬉笑。
水榭之中,王爷朱至澍斜歪着头,侧卧在一位十八九岁美少妇的腿上。他逗弄锦毯上的婴儿,小宝贝每次手舞足蹈的咿呀,都会让他的父母高兴好一会儿。
这美少妇便是王爷的宠妃大刘妃。她和她妹妹都是护卫指挥刘尽忠当妹子送进府来的,被王府上下称为大小刘妃。
“风和日丽,孤正好为柲(BI)儿作诗一首!爱妃你看如何?”王爷的兴致很高。
这个朱平槿最小的弟弟不足三个月,已被王爷亲自赐名朱平柲(注二)。当然了,按照朱家的宗法,这个名字还需上报礼部认可,才能成为录册。
此语自然得到了美人积极响应。可王爷腮帮鼓圆吐了几次,除了“风和日丽春光好”的起句之外,一句诗没出来。
美少妇不乐意了,撅起了精致的小嘴。
王爷只好坐起身来自我解嘲:“寡人捷才素不如四弟,奈何奈何!”王爷的四弟,就是太平郡王朱至渌。
王爷尴尬,美少妇连忙收回撅起的小嘴,换上一副笑脸。她抱起小宝贝,让他玩弄父王的花白胡子,逗王爷开心(注三)。
王爷端详朱平柲的小脸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此儿类我!”
“王爷的龙种,当然像王爷呀!”
美少妇嗔怪着,撒娇起来:“可惜柲儿再像王爷您,也就是一个郡王的命!若是将来柲儿没了嫡出,只好国除断嗣(注四)!”
蜀王朱至澍听了少妇这句话,脸上略微不满。
他转头对美少妇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太祖爷定的规矩。上至天子,下至庶民,莫不谨守。槿儿乃是孤的嫡长子,几年前朝廷又加封了世子。将来袭封蜀藩大统,那是理所当然。你莫做非分之想,免得惹祸上身!”
蜀王一番义正言辞,说得美少妇眼泪汪汪。小宝贝最会看母亲脸色,见母亲难过,嘴巴一瘪,立即放声大哭起来。少妇连忙拭了泪水,诳起小孩来。
母子悲戚,王爷心中一软,便开口安慰道:“你无需多虑!孤万历四十四年袭封,享国已逾二十五载。如今虽至知天命之年,但自觉身体康健。等柲儿长大封国,你自然母以子贵!”。
“王爷是千岁,享国一定会超过端王爷的!”美少妇扑上来用软软的身体抱住王爷。
王爷摸摸美少妇柔软的无骨小手,小声道:“孤知道那母老虎不喜欢你,自然不会让她欺负你们母子的!等柲儿十岁请封,孤要厚赐金银封地,让他一生衣食无忧!你妹妹也怀了孤的龙种。等她诞下王子,你们姐妹便互相扶持,还担心个什么?”
“臣妾多谢王爷了!”大刘妃把王爷贴的更紧,美目中却闪出一丝阴霾,“只是王爷此番亲亲之谊,不知道还能不能兑现?”
“爱妃这是何意?”蜀王不解问道。
大刘妃轻轻推开王爷,自顾自地用纤细的手指梳理起鬓发来。等到王爷催问,她才款款道来:“臣妾听兄长说,世子在雅州设了卡子对过往客商收税,一年要收几十万两银子呢!他还在雅州、仁寿、彭山等地圈占民田,一年又要收不少的租子呢!”
这些事情陈恩早已奏报,王爷一清二楚。前些日子成都眉州两地士子叩阙上书,不正是因为世子圈田占地?
“这事孤知道!世子行事轻佻果燥,没有我蜀王府诗书传家之风!不过我们父子一体,他征了税收了租,好歹也是我们一家吃用。若他多弄些回来,柲儿的庄田便不愁了。”
一击不中,大刘妃便加重力度。
“听兄长说,他还违制养了兵……”
此话一出,王爷顿时沉着脸站了起来。
“住嘴!你想我家被朝廷发配凤阳高墙吗?”
“臣妾有嘴无心,还请王爷恕罪!”大刘妃进谗不成,只好跪着请罪。
听着大刘妃可怜楚楚的声音,蜀王朱至澍的心又软了。他在软席上坐了下来,把奶娃抱在了怀中。
“爱妃要知道,天下乱,我蜀地更乱。世子养个护商队,那是他廖大亨准了的。若有错,是他廖大亨顶缸,轮不到我们蜀王府!若将来他廖大亨徙迁,或是朝廷不准,我们把兵交了便是。原来我们蜀王府有三护卫,献王爷为了避嫌,向成祖爷交了两卫,只剩你兄长的左护卫。孤王想,最好将护商队能战的兵归入你兄长麾下。如此,不管是朝堂还是蜀地的乌鸦们,都没地方呱噪去!”
“王爷倒是想周全!只是不知道王妃娘娘肯不肯?世子向来对母亲惟命是从,王妃娘娘若是不肯……”
大刘妃的挑拨终于让蜀王的男子汉气息爆发:“什么肯不肯?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孤身为亲王,竟还要问母老虎肯不肯?再说了,母老虎再刁蛮,好歹也是妇道人家!这等军国要事,哪里轮到她说话?”
“王爷说得轻巧,什么妇道人家!人家是我们王府的管家婆,也是蜀藩的财神爷。我们吃点饭,全看人家脸色!”大刘妃冷冷道,也没顾及王爷脸色的变换,“王爷把人家的兵收了,人家就敢不给王爷您钱花。到时债主告到官府,您堂堂王爷的脸面可就……”
说到钱,王爷畅快地笑了。
“那母老虎在府中是歪(注五)些,但本王银子她可从来没短过!前些日子她不是把我们三万两银子的窟窿给填上了吗?她挣钱,孤花钱。为了这利头,孤忍得!”
“王爷一年花了几个小钱就被糊弄了?人家那儿才是大头!人家若不想让我们见到银子,有的是办法,比如往重庆府运去十几万石粮食……”
“什么重庆府,哪里来的那么多粮食?爱妃,这等大事,你可不得胡说!”
说到黄白之物,王爷一下急了。
注一:嗣子,又称继子,礼法中视同亲子。条件是:同姓、同宗、辈分相当,一般为亲侄、亲堂侄。
江上青之子即为其嗣子。
中国现代民法中的过继制度,实际上就是古代嗣子制度的延续。太监的嗣子,与太监的“名下”、“本管”、“该管”太监不是一回事。
注二:明朝宗室姓名,都是由京师统一起名,理由是便于登记,防止姓名重复。
注三:朱至澍万历三十二年封世孙(1603),四十四年改世子(1616年),当年袭封。若按《明会典》规定,朱至澍在10岁加封世孙,那么崇祯十四年(1641年)他已经48岁。
注四:明代藩王继承,郡王与亲王不大一样。亲王是大宗,无嫡可以庶子继承。郡王是小宗,无嫡则国除,庶子不能继承。郡王庶子继承,须得朝廷“特恩”,也就是特批。
注五:成都土话,意思是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