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的劝架的起哄的看欺头的,乱哄哄闹成一团。洪其惠却隐身于树下的阴暗中,对近旁的动静不闻不问。
世子只派了个傅氏兄弟来做说客?所用非人啊,他暗暗评价一句,对那位从未谋面的蜀王世子,涌起一丝鄙视。
减租,他本人是支持的。七八成的租子已经把佃户们逼上了绝路。这次乱贼们喊出了“除五蠹”,一开始便万民参与,未尝不是租税过高逼出来的!租税过高,当然要减。至于具体减到多少,主佃两家可以商榷。
但是减税与投献分明是风马牛不及的两回事!世子以投献之法来减租,未免太伤读书人的脸面了!
大明读书人,或以科举正途取得功名(进士、举人或秀才);或以南北两监之监生及府州县学的生员,取得直接授予官职的资格(举贡)。大明历来优渥读书人,读书人享有朝廷法定的政治权利和经济优惠,包括俸禄、生活补贴和优免部分赋税的待遇。其家中广有田产的,尊为缙绅。
嘉靖年间曾定下天下读书人的优免之法:京官一品免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递减,至九品免粮六石,人丁六丁。地方官比京官减一半。以礼致仕者免其十分之七,闲住者免其一半。举人、监生、生员各免粮二石,人丁二丁。万历条鞭之后,这些丁粮又被折色成了银子。
是否进学,是否具有官身功名,截然区别于缙绅地主与普通的庶民地主。
不过这些读书人才不会满足朝廷的这点优惠。他们会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想尽方法逃税避税。
最简单的办法莫如这般:某家缙绅的田土,在州县的税赋册子上登记着其田土某年某月某日已卖给某某。既然土地所有权已经完成合法转移。依税法,官府只能向买家征税,不能向卖家征税。然而,那买家早已或死或逃,官府永远不可能找到登记册上的那些买主。买家不见踪影,田土却从未荒芜。于是,一大块税收便落入了缙绅和与之勾结的官员衙役之手(注一)
读书人家根本无需投献王府,一样有法不缴税。世子难道不知道?他们有钱有势,向来都凭着自家的身份去收取别人家的投献,怎肯会自甘下贱去投献王府?
洪其惠思索着,更觉得哪里不对。他叫来洪其仁道:“二弟,你去悄悄把傅元修叫过来,大哥还要再问他一问!”
占领彭元可宅子简单而且顺利。
除了彭元可私人的家丁外,宅子中的仆役大多都是彭元可私自役使的军中士卒。雅州遭乱,千户阮士奇情急之下,强令所有在城士卒归队,保卫王国臣和他自己,所以彭元可的宅子就空了。乱民进城伊始,首先抢劫的就是这一片富人区,彭元可的宅子因为守备单薄,是头几家被洗劫的。
高安泰率领他的随从和加强的三个班共约六十人,在东门下了城墙。他们由那个彭氏家丁领路,沿着与东门大街平行的一条小巷急行,很快来到彭家的宅子外。几波乱民路遇高安泰的队伍,见到他们人多势众,又有刀枪在手,于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大家相安无事。
来到宅墙外,高安泰一声令下,几个动作灵活的土司兵搭起人梯吭哧吭哧翻过高墙。
“妈的X,大门没关!”墙外的士兵听到里面一声暗骂,忍不住笑起来。
大门未关,分明已经遭到了洗劫。
“笑什么!还不走大门?”高安泰没有了复仇的快感,心里一股火正憋着呢。
众人从敞开的大门进到彭家宅子里,见到宅子里仿佛被大水洗过一般。家具、摆设等值钱的物件一样不剩,连窗子都被拆了。
“妈的X,还是来晚了!”高安泰也怒爆一句粗口,揪住那家丁领口道:“你说,彭元可有没有藏金子的地窖?”
那家丁摇摇头道:“小人不知。”
“那你没用了,给我砍了!”高安泰下令。
几个土司兵上来就把那家丁摁在地上,一人揪住他的发髻,让他的颈子尽量露出来,另一人刷的拔出刀来。
那家丁顿时魂飞天外,连忙道:“大人饶命!以前听弟兄们说,有次彭元可喝醉了,结果露了一句。说是他家里有个暗格,极为隐蔽,谁也找不到!”
“这时候你还敢耍诈!”高安泰轻蔑一瞥道:“还不快点带我们找!小的们,先去书房卧室!把墙拆了,把地砖撬了!男人的私房钱,一般都藏那儿!”
后宅的庭院里有两具死尸,正房里还有一具。那些尸体是彭元可的家丁。
高安泰吩咐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死在这儿,银子就在附近!大家点起火把,分开找!”
不到一刻钟,书房里传来一声找到了。高安泰掰开围观的士兵,挤到前面一看,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妈的X,这厮还真的有钱!”
原来彭元可住的正房,西墙是一个夹壁墙。一扇砖砌小门用个雕花镂空的窗棂,正好完美的遮住门缝。一般人见到,自然会以为这是个装饰用的假窗,不会想到后面有一个私家金库。只是这雕花镂空的窗棂也被乱民撬了,露出了一丝门缝,这才暴露了痕迹。
“三个人上房顶,给城楼发信号,让他们来搬东西!”高安泰不是没见过大堆银子的人,他瞧了几眼,便估摸出了银子的分量,“找一找,看周围有没有大车!”
“世子!”负责了望的宋振嗣大步走进朱平槿的临时寝宫,奏报道:“彭元可家方向看见三个火把圆圈,与高先生约定的方式一样!”
朱平槿裹了两件士兵棉袄,正在箭楼上酣睡,宋振嗣上楼时的咚咚声把他吵醒了。他揉揉眼睛道:“把护卫留下,让护商队都去搬东西。记着把我们的战马和大车也带去!”朱平槿说完把棉袄一裹,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高安泰顺利占领彭元可的宅子,缴获丰厚。但陈有福占领原任南京户部员外郎范文光宅子的行动却受阻了。
陈有福率领的人马有他的排和加强的四个班,一共也就六十多人。他们一路潜行到范文光的宅子附近,看到前面人声鼎沸,火光点点。陈有福让大队潜伏在附近一家被抢光的民宅里,自己领了排里几个人出去打探消息。
雅州遭乱之际,范文光并没有逃跑。他家大业大,跑了啥都剩不下。再说范家富甲一方多年,豢养护院家丁奴仆三百多人,族人中持刀敢战的也不下两百,所以范文光并不慌张。他认为,即便外援旧候不至,仅靠范家和城内官军士绅的力量,便可以镇压民乱,守住自家的宅子。丁忧再起之后,自己凭着这份平乱的功劳,朝廷必然大用。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范文光低估了暴乱的规模,也高估了官军的战斗力。
范家大宅之外,数百乱民正在蜂拥而上,轮番攻打大门。大门已经被烧烂,但是里面又用假山、石碾、石水缸等物件牢牢封住,几个冲进去的敢死队员没了音信,估计都死在了里面。现在外面的人已经不敢硬闯,只是一边呐喊恐吓,一边沿着围墙把火把扔进去,希望把里面的人烧出来。
陈有福等人站在范家大院外一条小街的巷口,见到这阵势,便晓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老谭小声道:“排头,我们等等再动手,现在参合进去就是一个死!”
陈有福阴沉着脸点点头。老谭的意思是,要等到乱民或者范家护院把对方杀的差不多的时候再出来。吃桃子捡耙的(注二)道理,陈有福当然懂得。可目前乱民的攻势明显受阻,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陈有福正在思索,一支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背上。
“嘿,高个!”一个汉子在他后面大声道:“你们也是来范家捡东西的?”
夜风刮过。一股让人反胃的口臭随着声音而来,转进陈有福的鼻腔。
“正是。你们……”陈有福转身一看,身后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汉正在对他傻笑。
那大汉看着他们身上的烂衣服,还有手上的削尖竹棍,宽阔的脸上露出憨厚而兴奋的笑容。那大汉道:“我们才过来!妈的,走了一整天,打了几家都没啥油水!老子看见这边动静大,所以带兄弟们过来瞧瞧!你听说没有,有股官军摸过来,把东、西、北三座城门都占了,只有南门还空着!”
“没听说。”陈有福摇摇头道:“官军来了你们还不快跑?”
“跑过逑!老子还没捡够!”那大汉轻蔑地摇摇头道:“那官军啥子德行,老子又不是不知道!别以为占住了城门,就可以吓跑老子!小心把老子们逼急了,老子们六亲不认!嘿,你们几个过来!”大汉转头向身后招招手。
几个人跑过来,那大汉揪住个跑得快的猥琐老头,一把掀开他的衣领。火光映照下看的清清楚楚,赫然是一件鸳鸯战袄。
“瞧见没?正儿八经的官军!”那大汉得意洋洋,脸上眉飞色舞,“这狗日的老东西滑头得很,从来不冲前头!老子不是看在他家里有两个要饿死的孙娃子,早把他一脚踢出去了!”
“你是营兵还是卫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陈有福好奇地问那老头。
“小人是成都后卫的。家里饿得不行,前几天正好遇到好汉路过,于是我们几家也跟着来了。”
“你们都不是本地人?”陈有福又问道。
“老子彭县的,他们几个啥县的都有!”那大汉抢过话头道:“王纲、仁纪两位大哥带着我们在彭县杀了衙蠹,又快马给周边县份发了起事的英雄帖。老子从彭县一路南下,一直捡到雅州!新繁、崇宁两县老子都进去了,只有成都和邛州老子没进成!那儿狗官提早知道了消息,便把城门关了!”
“仁寿县你们去过没有?”陈有福问道。他知道护商队的家眷都在仁寿县,所以顺便打探一下。
“仁寿?没去过!我们不想绕路,过了崇庆就直接奔邛州去了。这次雅州捡完东西,也许就去眉州、仁寿,或者南下去嘉定……总之,那个地方东西多,老子们就去哪儿!”大汉快人快语,立即答了心里话。说完,他反问道:“听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
“我夔州府的。”陈有福也老老实实回答。
“夔州府的?川东的?没去过,听说远得很!”听说有人比他走得更远,大汉或许有些沮丧,“那么远,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家里遭了土暴子,田没法种了,只好要饭到这边。刚找了一个长年(长工)的活,现在主家……”陈有福说着朝墙里头努努嘴。
哈哈!所有人都畅快地大笑起来。那大汉笑爽了,才对陈有福道:“我还以为你是从夔州府一路捡过来!我看你高个兄弟也是一条好汉,我们联手灌进去怎样?我这儿有多余的上好刀枪,都是官军用的,怎么样?”
注一:此处部分史实参考汤纲、南炳文所着《明史》。
注二:四川土语,意思等同于北方话中的捡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