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魂散,这是任何人都逃不过的终局。
但对于赵梅娘而言,这是她期盼已久的解脱。
她终于放心地撒开了人世一切。
她不会以霍赵氏的身份被安葬,她仍然是赵家的女儿,赵家的姑娘。
这就是她的愿望。
霍义落笔的那一瞬,约定完成了。
本应该离开那躯体的霏霏,望着倒在地上面带笑容的赵梅娘,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已经没有力量了。
一只小小的蜘蛛能干什么?
她眼里没有慌乱的霍义,她走到赵梅娘的身旁,贴着她仍有温热的面颊,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回应她了。
没有人会给她讲故事,教她读书识字,带她玩球,和她聊天说话……
那个给了她名字的赵梅娘死了。
躺在这里,不会再站起来了。
“梅娘,梅娘。”她蹭着她,“娘亲,娘亲。”
大火燃起来的时候,霏霏想要再俯在梅娘的身上,想要带着她走到外面去。
她太痛苦了。
裂头的疼痛传来,她踉跄地站起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走出去。
从火海中走出去!
可是,眼前满面惊恐的霍义,举起一旁的凳子,猛地打在了这千疮百孔的身上。
他趁着霏霏努力想要爬起来的间隙,锁上了正堂的门。
大火逐渐蔓延,霏霏恨啊。
她从赵梅娘那里学到了人世的情与爱,也从霍义身上,明白什么叫锥心刺骨的恨。
她恨!
她放下了走不出火场的梅娘,追着跑出去大喊走水的霍义。
一路跟着他,看着他在梅娘死后还能那么淡然地出入青楼。
更恨了。
就像亲眼看到梅娘的一颗真心被踩踏。
她等着他,看着他在回霍府还是回别院之间犹豫挣扎,跟着他一路到了别院。
他是去毁掉梅娘生前一切痕迹的。
怎么会有这样禽兽不如的凡人!
他将梅娘所有用过的衣裳发簪全部翻了出来,堆在院子里,浇上灯油。
他想一把火,一起烧掉!
“来玩球吧?”
月夜下,霍义愣了一下。
他僵硬着脖子回头看去,屋檐上,一个和梅娘一模一样的女子,抱着一只绣花的蹴鞠球,笑着看着他:“你把我烧得好痛啊!”
霍义最终没能点燃那一堆火。
霏霏也没能对他下成手。
只因青州府衙已经盯上了这个院子,四周都是盯梢的衙役,她不想迁怒其他无辜的凡人。
就那么眼睁睁,看着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霍义,一路策马狂奔,直奔江流茶社。
“那茶社我进不去……”霏霏说,“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进不去啊……”
她擦了一把眼泪:“那时候,我也快没力量了。”
“无处可去的我,想娘亲了。娘亲一定很冷,一定很累,我想陪着她,哪怕是九幽地府,我也去。”她说,“我就悄悄摸到了衙门的敛房,用最后一点力量,蜷在娘亲身下。”
她说到这,哭成了泪人。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真相。
叶虚谷拆了四片鱼鳞,拼了个风车,正在竭尽全力逗霏霏开心。
赵青尽的衣摆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生无可恋。
沈慕琼和李泽围坐在院子的石桌旁,犯了难。
“这么小,送进锁妖塔,必死无疑。”她看着刚过叶虚谷肚皮高的霏霏,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石桌。
李泽没说话,他也看着叶虚谷的方向。
他竟有些理解那蜘蛛小妖。
曾经沈慕琼死的时候的,他也是那般万念俱灰,只想让天地陪葬。
奈何那时的李泽,就像是霏霏一样,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他没有力量,纵然心中不平,那股憎恨与怨念可以毁天灭地,可最终却连天地的门户都撬不开。
他也是,死守着最后的约定,一个人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
那样绝望是足够消磨一个人全部的意志的。
活下去的意志,感受世间美好的意志,全都消失不见。
他就像是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每日每夜,脑海中就只有沈慕琼的名字,反反复复,生怕忘记。
能有此时沐浴在朝阳下,与她并排而坐的这一日,对李泽而言,就像是做梦一样。
他望向沈慕琼,少见地开口道:“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沈慕琼一滞,她诧异地看向李泽。
他说:“情有可原,不是么?”
朝阳下,这个男人仍旧披散着长发,身上慵懒地搭着一件长衫,内里的亵衣半开着。
平白添了几分魅惑。
沈慕琼目光别向别处,她将李泽的话念叨了两遍:“再给一次机会啊……”
霏霏其实什么也没做。
或者说,她想做的,都没做成。
她唯一的牵扯,就是和赵梅娘做了个约定,延长了她一年的阳寿。
“妖怪的誓约,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霍义请的修士都选择了观望?”
也许是见她不说话,李泽问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沈慕琼想了想,还是坦然地说出了真相:“你可以认为是一场拿命来遵守的交易。妖怪会倾尽全力帮助对方实现愿望,在达成的瞬间,收取自己想要的报酬。因为这是交易,你情我愿的东西,所以修士若是在达成前抓了这妖怪,相当于是破坏了誓约人的因果。不仅不能得到功德,反而会因为破坏因果而受到惩罚。”
“但是这件案子里不一样。”沈慕琼垂眸,“那蜘蛛妖太小了,她不清楚自己到底和赵梅娘做了什么约定。”
她叹口气:“她以为赵梅娘和她约好,要和离之后离开霍家。实际上,赵梅娘与她约定的是……”
做你自己想做的吧,为你自己而活吧。
其余的条条框框,都是她自己强加上的。
就像是怕失去母爱的孩子,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做好了这件事,母亲的病就能好起来。
沈慕琼没能说出这残酷的真相。
她将这旷世的难题抛给了赵青尽:“你怎么认为?”她说,“送回锁妖塔?还是再给她一次机会?”
赵青尽提溜着自己的衣摆,望着霏霏的方向,抱怨道:“你都犹豫了,还用得着问我?”他抱怨,“反正王玉堂我都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再多一只豆大的蜘蛛……”他干笑一声,“我大不了瞎几天不就行了!”
说完,他啧啧咂嘴:“现在难的不是这孩子,难的是外头那位。”
赵青尽颇为感慨:“你说说,我这地界上,怎么就净出人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