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嫁娶则先略女通情,或半岁百日,然后送牛、马、羊畜,以为娉币。”————————【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
襄国公主是个性格很大方的女子,她相貌出众,又善于与人玩笑,举手投足颇有几分燕赵之士的气概。刘濡在见到她时,竟然感到一丝惋惜,赵国有这样的女子,真可惜不是男人。
刘濡本也是开朗的人,只因这段时间烦心事太多,让她有些郁郁,这回昆明池之行结束后,她暂时抛去了各种疑虑,舒下心来,与兴致相投的襄国公主很快打成一片。
在夏末的时候,距离襄国公主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刘濡也深深喜欢上这个知心姐姐,这天她缠着对方与她说再说一遍邯郸的风俗人物。襄国公主神采飞扬的说完,刘濡静静的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啦?”襄国公主正从一盘伏皇后赐的珠玉宝石里挑挑拣拣:“我哪里讲的不对。”
“你讲的太好了,我生长在这宫里,从未去过民间,有时我真羡慕你。”刘濡摇了摇头,说:“只是你过几天就要出嫁了,以后怕是连这些故事也听不到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派人来给你送信,或是放一只大雁,在它腿上拴上铃铛,这样当它飞过长安的时候你就能听见。”襄国公主将拣出来的宝石和珠子放在一边的小盘子里,伸手戳了一下刘濡的额:“小小年纪,愁什么?像个老姑娘。”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呢?你很快就要远嫁鲜卑了,夫君是个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刘濡皱着眉,终于将心底的疑惑一股脑说了出来:“你与中丘冯氏的那个郎君如此交好,赵王却将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怨言吗?”
襄国公主面色不改,开始摆弄小盘子里的绿玉髓、蓝宝石、黄水晶以及合浦珠:“能有什么怨言?婚姻大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做得了什么主?嫁到鲜卑也不错,听说哪里没什么规矩,女子也可以骑马,我早就想试试了。”她将盘子里的各色宝石宝珠摆成一个圆,搭配好颜色和样式:“就拿这几个给你做个手串,这些可是从交州运来的珍宝,我最贵重的嫁妆,尽拣出来给你了。等我到了塞外,再让人给伱织几条毡毯来……怎么了?”
她看到刘濡有些闷闷不乐,收起了笑容,只得移到对方身边,握着她的肩,说:“好了,别想了,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谁也不是生来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既然身不由己,就更不必愁苦,我送你一句话;”襄国公主看着刘濡的眼睛,目光柔和:“把握住该把握的,争取该争取的,这样人才能获得快活自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刘濡有些闷闷地回应道。
建安十四年秋。
旅居长安数月的襄国公主终于坐上了她的车驾,出嫁的队伍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关中。这是皇室多年来的第一次婚嫁,哪怕是已经结束了很多天,无论东西市还是宣平里、北阙甲第里的人们仍在津津乐道的议论着,寻常里巷的人只看个公主出嫁的热闹,宫里的人却将其视为一次标杆、一次试演。因为这次嫁的,不过是宗室公主、赵王的女儿,下一次,或许就是皇帝的亲女儿了。
“宫里的人嘴也太多了,才嫁个宗室里公主就开始想东想西,那乌孙、车师、大宛这些西域番邦都等着与朝廷和亲,梁王、东海王、彭城王他们都有乡公主待嫁,有襄国公主的先例,藩王们都想得好处,今后还有这么多年,哪里就考虑到陛下的这些公主们头上了?”贵人邹氏曾经是皇后伏寿的采女,关系亲密,私下觐见时不免快言快语:“我看他们就是想借着婚事,趁机攫取财帛。”
“我已让苗令仔细盯着,此次公主出嫁,也都是按陛下的意思往俭约去办,若还有人敢以身犯法,就那真该好好处置了。”伏寿有些不悦,她做皇后这些年虽不算严苛,但也是公平持正,如今有人打起了这样的算计,未免让她感到心惊。
说着,她唤来了赵长御,命她去知会大长秋苗祀和掖庭令李坚,务必将事情查探清楚。
邹氏知道这事即便是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不过是因循申饬一通罢了,但话说到这也只好点到为止。伏寿很快换了话题,别过此事不谈:“对了,罗敷今日没有随你过来?”
美人杜罗敷原是董皇后献给皇帝的美艳妇人,董皇后被废后,由于得到皇帝的宠爱,被留在宫中,多年以来以沉静随和着称,在邹氏的引导下与皇后伏寿走得很近。
“那个假子进宫了。”邹氏皱了皱眉,有些不大高兴。
假子是指杜罗敷入宫前与前夫秦谊所生的儿子秦朗,今年十一岁,比太子还要大三岁。本来秦朗一直生长于民间,不为人知,在杜罗敷最得宠的时候,有眼红的人向皇帝揭露了此事,然而皇帝却没有发怒,反而将其接进宫,收为假子,担任太子舍人,与太子相伴。
“阿苏来了?”伏寿喜悦的说:“他们母子难得见一次,是该好好聚聚。”
邹氏仍有些不高兴,似乎并不认同杜罗敷这样的做法,既然已是皇帝的人,却还对前任的儿子这样上心。
“阿苏是个谨慎本分的人,当初陛下初次见他的时候,他才六七岁,留在宫中住了几日。待出宫回去后,邻舍的人向他打听宫中的情形是怎样,阿苏年纪虽小,却也能做到闭口不谈,陛下也是因此喜爱他,正式收他作假子。”伏寿轻声说起往事,其实也是在提醒邹氏秦朗的为人,以及不必老盯着身世不放:“我读史书,看到孝武皇帝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欣喜得亲自迎回宫中,封为修成君,可见此事在刘氏也不足为奇。”
听对方这么说,邹氏也没意见了,她的儿子刘昕是太子最亲近的兄弟,自己对秦朗的印象也多半出自于儿子之口,多多少少会有些偏颇。
“那陛下要封阿苏为侯,赐姓刘,可是真的?”邹氏忍不住又问道。
伏寿正将织室送上的布料选好,一边吩咐人将其裁成衣服,一边随口说道:“封侯确实有这个想法,但赐姓倒不见得,只是宫内宫外有不少人称他为‘刘朗’,我看这当不得真。”
“这样的话,其他皇子是否也该封王了呢?”邹氏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毕竟关系到她儿子刘昕今后的封地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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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寿端着茶碗,正要将其放下说话,却见殿外忽然跑进一人,气喘着说出一个坏消息:“不好了,襄国公主她们在塞外……被鲜卑人劫了!”
“什么?”
宣室殿。
皇帝正召见曹操、荀彧等重臣听取并州刺史诸葛玄传来的具体情况:“……襄国公主等人刚出长城边塞,公主便提议留驻一宿,想要再看看南边故土,等到次日起行,遇过一处草坡,就看到鲜卑人乘骑而来,随行等人皆以为是步度根派来的迎亲队伍,谁料竟是……步度根的哥哥扶罗韩。”
“扶罗韩?”曹操愤怒的说道:“冒犯朝廷天威,他想干什么?诸葛玄有没有派人交涉喝问?”
那计吏俯首答道:“据说是扶罗韩自认有派兵西域、助朝廷安定西域诸国之功,此次和亲公主却只许了步度根,所以心怀怨恨。另外,扶罗韩自从西域回来后,带了不少珍宝、人口,实力大增,便与步度根分庭抗礼,彼此不和。使君猜想,扶罗韩一是怨忿自己没有得到公主,心有嫉恨;再是担心步度根得到公主后,背靠朝廷,威胁到自己,所以才敢铤而走险,夺走公主,并派来使者,想请朝廷将公主改嫁给他……”
“他想得美,扶罗韩把朝廷看作什么了?竟敢抢婚!”这次的和亲是曹操一力赞成的,本想着以此开个好头,然后可以在后续的和亲西域中站好主动,每一个宗室公主嫁到西域,不仅代表着朝廷对西域的进一步控制,更代表着曹操与刘氏宗亲的进一步联系,眼下出师未捷便先受一挫,让他如何不恼:“步度根又是怎么说?”
“步度根正率兵攻打扶罗韩,誓要抢回公主,但他投鼠忌器,不敢全力。”
赵温等人也细细追问了几句,等到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便让人退下了。
“臣以为,此事或有蹊跷。”尚书令荀彧谨慎的说道:“眼下虽是步度根与扶罗韩兄弟相争,彼此相残,轲比能却置身事外,很难说不是在抱着渔翁得利的打算。”
赵温插话道:“听说是轲比能的提议,方才致使步度根有了求和亲的念头,若真是如此,想必扶罗韩也是无谋,以同样的方式为轲比能所诓骗。现如今步度根兄弟阋墙,刀兵相见,轲比能作壁上观,更应警惕啊。”
“轲比能狼子野心,所图不小,警惕他是应有之事,但如今却要尽快拿出办法来化解步度根与扶罗韩的争端。”皇帝皱紧眉头,终于开口了,现在的形势很让朝廷为难,步度根与扶罗韩的联合才能与轲比能抗衡,而现在二者先自行打起来了。事涉公主,朝廷又不能保持中立或是拉偏架,更不能迁就扶罗韩的无礼需求,所以说是要尽快拿出办法,但大家心里都知道办法或许只有一个,就是帮助同样大失颜面的步度根,出兵惩罚扶罗韩。
只是这样一来,立场还算亲汉的扶罗韩会彻底倒向轲比能一边,草原上的局势将失去平衡。如果不征讨,就将失去步度根的忠心,扶罗韩也不会因为占了便宜而尊重朝廷。
“愚臣浅见,应速使孙策等率兵出塞调和,勒令扶罗韩交还公主,入朝谢罪,朝廷或可予以宽大。如若不可,再与步度根兴兵讨伐,同时,可命张辽等聚兵牵制轲比能,使其不敢擅动。”曹操很快建议道。
皇帝不高兴的说:“这不还是化解不了吗?击败扶罗韩,他投奔轲比能怎么办?”
“两项其害取其轻,还请陛下睿鉴。”曹操说道:“讨伐扶罗韩已势成骑虎,不然,朝廷威严何在?如今只能先派兵讨伐,俟扶罗韩势困而降服其众,或是立其子统领部属,朝廷依然能设法转圜彼等不倒向轲比能,倘若不派兵,则一切计策都将难以施为。”
“派谁领兵合适?”皇帝深吸一口气,只得按照曹操的建议,派兵打了再说,总之步度根与扶罗韩双方必须要保住一个。
曹操心里已有了人选,当即推荐道:“度辽将军孙策骁勇,可领兵出战。”
“那就这么拟诏吧。”皇帝说完,忽又顺口提道:“再遣使赴赵国,向赵王申明此事缘由和朝廷的举措,此事一出,其他藩王或许都会对和亲一事有所顾忌,太常等人要设法安静人心才是。”
赵温不以为然的摇头说道:“陛下无需多虑,藩王请求本国公主和亲,皆是利有所图,真正担心宗室女子安危的,又如何会将其纳入和亲之列?”
皇帝颔首,心道也是,藩王们都是存着卖女儿以求荣华的心思,谁会在乎女眷的前途,恐怕赵王也是如此。
宣室殿内诸人议完了事,初步定下方略,便各自离去做好这次与扶罗韩开战的准备,虽然只是讨伐扶罗韩,但也要轲比能择机参战的因素添加进来。整个北方包括张辽、太史慈、孙策等兵马都要行动起来,随时应对一场大战。
曹操等人离开后,皇帝命穆顺去传右将军徐晃入宫,临了却见穆顺一副奇怪的神色,便问道:“怎么了?有事就说。”
“禀陛下,刚才泉陵公主哭着来过了。”穆顺有些迟疑的说道。
“她来作什么?”
穆顺答道:“应是为了襄国公主的事,襄国公主出嫁前与泉陵公主情谊甚为深厚。”
皇帝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这个女儿还如此有情义,半晌,他才说了声:“算了……由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