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故言必虑其所终,而行必稽其所敝。”————————【礼记·缁衣】
角落里的更漏声清晰可闻,穆顺缩在梁柱后面,默默数着更漏,然后微微向前挪动一步,无声的向皇帝张了张口,描述了一个时辰。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殿试快要结束了,于是又看向老实静坐的刘备:“殿试的策题你在场也听到了,何为民之忧、何为民之乐。不但是考问彼等太学生,对尔等大臣来说,不亦为扪心之问?”
刘备拱起手,宽松的衣袖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目光下视,很流利的说道:“陛下睿鉴,臣以为,民之乐无过于足衣足食、上有父母高堂安乐、下有垂髫稚子嬉游,天下太平,岁岁丰登,民之忧则不然。”
这个问题他仿佛思索了许久,临场回答起来几乎没有丝毫阻滞,但皇帝并没有就此罢休,追问道:“那何以忧从何来,乐从何来呢?”
刘备愣住了,他愕然的神情微微从拱起的双手后抬起,迅速瞟了皇帝一眼后又低了下去。这个问题他没有仔细的去想过,按照正常的逻辑,皇帝不都该先问是什么,再问如何做么?他已经想好了在皇帝关于‘该如何’的追问下,说一些劝农桑、戒奢侈之类的老生之谈,岂料皇帝没有给他这个话茬,反而要与他讨论事情产生的根源。
他的神情慢慢认真起来了,刘备将两手放置腿上,开始凝神思索。他想起自己家道中落,沦为落魄宗亲,自幼与母亲以贩履织席为业。那时候他与母亲的忧,是每月贩卖蔺席所得,能不能买得起数百钱一石的粮食,家祭的时候能否凑齐一副牺牲给他曾经显赫的祖宗。那时候的快乐,或许就是爬到家东南角的那棵五丈高的桑树上,行人远望如盖,而他就是车盖下的主人。
亭亭华盖,坐在车盖下的人不但要巡视他的领地,更要让他领地上的子民衣食无忧。
到后来,所忧的事越来越大,所乐的事却越来越少。刘备至今回顾起来,陡然发觉自己从拜师卢植、结交一伙少年豪侠开始,便与那些最底层百姓的忧乐变得遥不可及了。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今天的呢?
“玄德。”皇帝一句话将刘备从邈邈思绪中唤醒:“你在想什么?答不上来么?”
“臣一时失神,还望陛下恕罪……”刘备惊了一惊,恍然间回过神来,当即离席拜倒,一边告罪,一边斟酌着词句,借着尚未散去的情绪低声道:“臣适才记起了一件讨黄巾时的故事。”
“喔?”皇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表示出感兴趣的样子。
刘备清了清嗓子,一边从记忆中搜罗,一边对这件故事进行必要的加工:“孝灵皇帝时,蛾贼四起,州郡各举义兵。臣不才,率一众健儿,从校尉邹靖征讨蛾贼。那时黄巾分置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总计其数,约有二十余万。张角兄弟经营十数载,一朝登呼,而数州响应,从者数十万……臣初以为彼等愚民误信邪道,死不足惜,可后来亲审几名俘虏后,却是默然无语。”
“人都是惜命的,若非被逼的走投无路,谁会想着造反呢?”皇帝知道刘备当时沉默的原因,反贼不是生下来就是反贼,只有压迫了,才会有反抗。皇帝从席上站了起来,往外踱着步子,慢慢悠悠的说道:“我问你的是,百姓忧从何来,与蛾贼作乱,是谁之过,两者大相径庭。可倘若你将其归咎于天子失德、权宦当政,那你也仅此而已了。”
“世人都称蛾贼为乱民,可臣以为,其中也有不少是没有活路、不得不铤而走险的良善。”刘备眉头皱了一皱,身子往下一伏,跟着皇帝的方向在原地移动着身子,直到皇帝忽然转了方向,直直的朝刘备走来。本要直立起身的刘备这时也不敢起,只得老老实实的伏在地上,额头压着叠起的双手,两眼望着前殿铺设的深色地砖。
“我是头一次从臣子口中听到说,蛾贼也有不得已而造反的良善。”皇帝在刘备跟前停了下来,刚才穆顺已经暗示过他前殿的策试已毕,荀攸特意过来请示皇帝,正巧留意到了这一幕。皇帝用目光示意荀攸止步,饶有兴致的低头看着刘备的发髻:“彼等是良善,那克平祸乱的朝廷又是什么呢?”
“臣私下审讯过不少蛾贼……”刘备说到这里,其实也是初入朝堂,没有学到足够油滑。他先是因皇帝的设问勾起了内心深处被遗忘的初衷,再是被皇帝用言语一激,加之他跻身于一众才名远胜于他的侍中同僚之间,迫切的需要向皇帝证明。于是种种因素之下,刘备倒也不顾忌在这种私下君臣诏对的场合,说些有悖于常理的话。
“彼等昔年也是家有薄田,只要是丰年,便能勉强度日。奈何天灾不断,田地歉收而赋税愈多,劳役频繁,更是苦不堪言……何况还有豪强恣意,残害乡里。臣知此言狂悖,但今陛下问起,臣也不得不答,天灾、郡县官府、当地豪强,重重割剥,不得为生。此皆百姓之所忧,也是百姓之何所忧。”刘备的眼中似乎又看见了当日亲审的几名蛾贼,他们谈起朝廷时便咬牙切齿,谈起所谓的大贤良师时则是狂热不已,因为是朝廷把他们逼上绝路,是张角给他们指引了新的未来。
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话以刘备的身份与立场自然是决不能说的,他在事后找话补救道:“但反贼就是反贼,一朝作乱,便是自绝于天地。朝廷倘若不及时止乱,届时只会死更多的无辜良善,是故蛾贼必剿,臣也不敢轻言妄语,诋毁卢公、皇甫公等人的赫赫之功。”
“你话倒是说的明白。”皇帝轻声一笑,从刘备跟前走开了,伸手示意荀攸进来:“凡事都要知其根源,譬如良医,只有对症才好下药。知道那些人为何要造反,就事先铲除逼他们造反的祸根,天下就可大治了。玄德,你既然想到了这一层,可见你不是那等颟顸庸碌之辈,也该知道如何解民忧、与民乐了。”
待皇帝离开原地,刘备这才微微抬起身子,眼角余光立时看见了向他走来的荀攸,很自然的说道:“愚臣浅见,当下仍是要重视农桑,使百姓足衣足食,然后方能教化大行。”
“仅是这样就可以了么?”皇帝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正好看见了荀攸:“荀君,这个事,我等还要寻个时间谈谈。”
荀攸越过刘备,走到他前一个身位方才在听到皇帝的问话时恰好停步:“地方豪强跋扈,残害百姓,为法不容,朝廷是要做长远之计。”
“那就今天下午吧,明日就是正旦大朝,诸多事务关系朝廷未来数年的大政举措,都要早些定下来。”这种长期性的方针政策是皇帝从今年开始提出来的,以前因为天下尚未统一、还处于战时状态,许多资源都是向军事倾斜。
如今休养生息已经是社会趋势和大部分人的呼声,朝廷自然要将工作重心转移到恢复生产上来。长期性的政策有着不可更改的性质,虽然是第一次经皇帝提出,但稍有政治素养的人都知道制定这种政策是何等重要。
所以几乎细化到每一条承明殿都有人锱铢必较,吵吵嚷嚷一个多月,仍旧没能最终定稿。
皇帝想在明天正旦大朝的时候,让人宣读朝廷未来数年的计划,命公卿各署、地方郡县以此为范本进行参照施政,年底纳入吏部的考绩。这样就能加大中央权威,免得让自主权极大的郡县长官们各行其是、最后成为一盘散沙。
主要的思路都是皇帝独裁拍板定下的,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皇帝不想抓得那么紧,便由着众人争抢。如今已经到最后一天了,荀攸心里想着,今日下午就要把一些事项加进去。
如果真按皇帝所言,这种计划性、长期性政策一旦制定就将持续推进,不中途更改、半途而废,有些事项就必须要争取了。
他唯唯的应了,又接着说明来意:“禀陛下,殿内诸生皆已试毕,都在等陛下主持。”
“知道了。”皇帝说着,便抬脚往外走去,途径刘备时忽然又停了下来:“刘玄德。”
“臣在。”刘备恭敬的拱手。
“任你为侍中,是要你多观望政事,你虽在平原相、徐州刺史任上做过几年,但朝廷大政,不比区区百里之地,你得多看,多想。”皇帝看着刘备唯唯称是的样子,像是有话斟酌了一番,最后到底是没有说出口,而是劝勉道:“宗室不乏干才,你也要好生勉之。”
“臣谨诺。”
说完皇帝便走了,穆顺匆匆跟上。荀攸在后面慢了半步,这时刘备正巧起身,两人相望,荀攸目光深沉的看了刘备一眼后,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前殿之中,皇帝看着桌案上收集的一摞试卷,伸手指了指试卷上写姓名的地方,说道:“所有人的姓名、籍贯都封好了?”
“禀陛下,都已按殿试章程封好,并且打乱了顺序,阅卷之时,谁也不知是何人所答。”司空赵温轻声言道。
皇帝随手翻动着试卷,一切是显得那么漫不经心,而殿中诸生几乎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巴望着皇帝会突然抽出自己的试卷、亲自评阅。可皇帝并没有这样做,他粗略的翻看了一会,淡淡说道:“陈公。”
太常陈纪仍坐在席榻上纹丝不动。
皇帝等了会见没有人回应,便又说道:“陈公。”
呆坐了一上午,略有些疲乏的陈纪这才回过神来,睁着一双浑浊的睡眼茫然的看了看,这才发觉是皇帝在唤他,于是迟钝的应道:“老臣在。”
陈纪已有六十九岁高龄,虽不至于头昏眼花,但反应已经没有年轻时灵敏。汉代尊重老人,皇帝也不例外,更不计较他的失礼,他客客气气的说道:“这里的试卷,由你带去石渠阁交蔡公等人封存。”
明天正旦大朝之后,百官就将各自回家过年休假,这一次太学策试时间定的很仓促,最后殿试的试卷只能暂时封存在宫中、由人严加看管,等年后才能组织大儒评阅了。
“臣谨诺。”陈纪慢吞吞的起来应命。
接着,皇帝又寻穆顺问了时辰,便开口对殿下诸生说道:“明日就是正旦,开春以后,将对尔等各自授职。无论是百里之长、亦或是乡里之魁,尔等皆不能忘记‘为国为民’四个字。”
“臣等谨诺。”诸生已经是准官员,称呼用语也随之而变了。
“要过年了,难为彼等尽心读书,赐饭食吧。”皇帝这话是对穆顺说的。
穆顺答应了一声,将皇帝的恩典宣告出去,自然换来一片感激涕零。皇帝没有与他们一同用膳,而是回到宣室,留赵温一同进膳。
用完了膳,皇帝漱口过后与留下赵温说了会话:“刚才的试卷,其上笔迹各异,有楷有隶。若阅卷者与人相熟,这字迹岂不是一眼就能认出?这里却是我疏忽了,公宜传谕太学,今后凡是策试、期考,皆用楷书,不得标新立异。”
“臣下午便传太学仆射,命其督办此事。”赵温很快答应道。
皇帝想起了什么,忽然笑道:“赵公,太常好似不是司空属下分管的吧?”
依汉制,三公分管九卿,宗正、司农、少府是司空所部,而太常、光禄勋、卫尉则是太尉所部。太学归属于太常,从规程上来说应该是由太尉董承来传召潘勖。
赵温脸色不变的回答道:“按制是如此,但既然是陛下有命,臣岂敢不从?”
这犹如是一个表态,从初平四年开始至今,赵温始终坚定的站在皇帝这一边,他的立场从来没有让皇帝怀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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