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诏吾留金马门,修书君上南薰殿。”————————【送蒋树存之官馀庆】
皇帝看过秘书监众人的文章后赞不绝口,王粲的用词讲究,辞藻华丽,文风大气;裴潜另辟蹊径,在文章中不但详述了将士平羌的赫赫之功,还将朝廷制服南匈奴的政策结合起来,提出了治羌的思路,间接称颂了皇帝。秘书监众人的文章各有千秋,皇帝一一看过,给出评价,但并没有选出最好的一份予以镌刻成碑,而是下诏命天下文士就此作文,投书北阙。
一时间朝野内外的士人为博此扬名的机会,纷纷在家绞尽脑汁,想写出一份可比拟燕然勒铭的文章出来。这不但可以扬名,让自己的文章在碑上流传千古,更能获得爱文学的皇帝青睐,从此飞黄腾达。许多人为颂扬平羌战事而撰写文章,有不少文章用词精妙,皇帝一一将其收录,采编成一部《平羌集》,命刊付天下。文集的刊付让所有人都与有荣焉,也让其中哪一篇文章能成为最终镌刻成碑文、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最终因金马门文学待诏陈琳所撰的文章被皇帝看中,予以镌刻在长安、凉州两处镌刻成碑,公诸于世。陈琳的文才自不用说,但与他同样才华横溢的也有王粲、阮瑀等人,能被皇帝从众多妙文中选出来的,主要是因为陈琳在文中不但写了历代皇帝、将士英烈为平羌所付出的努力,更是提到了百姓黔首在此战中输劳贡献的作用以及雍凉之民饱受羌氐欺凌的惨况,赋予了平羌战争极大的正义性。
众多文人当中,也只有陈琳悟透了皇帝‘以民为本’的执政理念,他用短短八百余字便说出了皇帝的想法。当然,皇帝也通过这件事搜罗了一大批优秀文人,如应玚、繁钦、路粹等人,他将这些人都诏拜为秘书郎,每日议论文学、讲述经义。而原有的秘书郎们,大部分被皇帝外任为官,有的从县令做起,有的被派往曹操这些外将麾下担任记室,处理公文。
秘书监经过这一次大换血,除了诸葛亮、卢毓两人因年纪尚小,没有外放,其余新补进的秘书郎都是文学之士。从一开始设立秘书监的初衷是为皇帝选拔同龄的伴读少年,到现在尽择善于辞赋的御用文人,秘书监的职能也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改变。然而这一切都是润物无声,旁人只是在惋惜皇帝成年不再需要伴读,今后谁家的孩童或许再无这样的机会亲近圣躬,而不会去想秘书监今后将会发挥何等的作用。
这一切都如荀攸当时所预料的那样进行着,皇帝考校秘书监作为一个提前放出的风声,在平羌碑文确定之后,很快便召集了兰台令史蔡邕、太学祭酒杨懿、太中大夫郑玄等大儒以及太学五科博士等十余人齐聚石渠阁,共同商定太学策试的题目。
皇帝重视教育,从他亲政之初,便重新定下了太学制度。除了别开生面的分科授学、见习、实习等教学制度以外,还定下了策试取才的规矩。当初招收的第一批太学生早在去年就该进行策试,但皇帝远征在外,不便于行,是以这次两届太学生、共计两千人将于建安四年的十二月初,统一在太学的明堂进行策试。
诏书既下,离正式策试尚有大半个月,早前被外放至关中各地官府的太学生们也陆续回到长安准备复习。
一年半载的实习,让这些年轻才俊增长了许多官府见闻,也知道了学不易,做更不易。阔别许久的同窗再次相聚,回到同居数年的学舍中,秉烛夜谈,一时有说不完的话。
治剧甲院,院内的枣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杈在灯光下如枯瘦的人手伸向墨蓝的天空。别处房屋内都已熄灯歇下了,唯独这一处屋子里仍点着灯,几道人影映在窗前,其中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院监鲍初最后巡视了一边院内水火、门闩,走到窗前伸手敲了敲窗棂,里头的人声立时就静了下来:“时候不早了,快些睡吧!我明早只敲一遍钟!误了大事,最后可别怨我。”
“院监先去歇息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窗户里透了出来,不紧不慢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疲惫:“策试选官,今后或许是天涯之隔,我等还想再聊一会。”
“游仲允。”鲍初对里面的一个人影说道:“你不是住这里的,时候不早,该回你那去了!”
“我今晚就睡这了!”里面有个人嘻嘻哈哈的说道。
“随你们愿吧。”鲍初打了个哈欠,在窗下又叮嘱了些小心火烛的事宜,便驼着背走到自己的偏房里睡去了。
支走了鲍初,一个容仪出众、气质儒雅的青年这才转过脸来,对面前三人说道:“不知不觉,来太学竟也有六年了。”说话的正是张既,在他面前分别是贾逵、严象、游楚三人:“六年前,朝廷仅有关中一隅,却想不到骤然之间,国家便已重新光复天下。可惜明君在上,我等这几年未有助国家微末之力。如今策试在即,一旦任职,我等便真正为大汉臣子,多年思奋读书,终于可以有所报效。”
“征伐天下,乃将军事。”贾逵容光焕发的说道,他这一年半载都在蓝田县某乡担任里正,前不久才回来。虽然肤色黑了些,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他用这双眼睛看了看张既、又看了看游楚,说道:“治国安民,乃吾等臣子之事。今四海归复,宇内不起兵戈,国家开太学养士数载,正是我等报效之时。明日策试,吾等需当共勉,定要夺得上第不可!”
策试依据成绩将分为上中下三个级第,不同的等级所授任的官职大小俱不相同,难度也不能一概而论。
游楚打了个哈欠,伸手抓过一颗核桃,用小木锤在桌角轻轻敲碎,捡起里面的核桃仁一一吃了:“听说只有最好的两百人才能选入上第,我还是随便考一个中第好了,能回左冯翊当个县吏就行。”
“你怎么就没有点志气呢?”张既抬了抬手,拒绝了游楚递来的核桃仁,皱着眉说道:“这两百人进入上第之后,还要到承明殿由天子主持殿试,能面见天子,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会。尊君要是知道你错过了,非得训你。”
坐对面的严象笑呵呵的接过游楚分发的核桃仁,座中属他年纪最大,融入张既这三人的圈子最晚,性子也最是和善:“游楚学的经营科,除了转去格物的马均之辈,是学的最好的,多少师长夸赞你。依我看,大半会被都水监或将作监要了去,想回县里,恐怕不得行。”
“那也不能把策试当做儿戏。”张既不满的看了游楚一眼,见他开始敲第三颗核桃,便拿起茶壶给他添了一碗水:“我们都要举上第,不然,你不得与我为伍。”
“啊?”游楚犯了难,刚要说话,却被咽下一半的核桃呛到,连连咳嗽了一阵,把张既等人吓了一跳,忙灌了一壶水进去方才消停:“这不是为难我么?”游楚喘着气说道,他看了看一脸严肃犹如长兄的张既,又看了看不肯说好话的贾逵等人,只得无奈的点了点头。
贾逵笑了一笑,忽看了严象一眼,略带惋惜的说道:“严君若是未入太学,以你之才,如今也该是一地郡守了吧?”
严象今年已有三十四岁,第一批招录太学生的时候对年龄还不够严格,直到后面几届才开始确定入学年限。按贾逵所言,严象早年以聪慧胆识着称,六年前完全可以走孝廉的路子,任一地县令,以他的能力与声名,并不难出头。可是对方却选择了进太学读书,甘愿默默无闻六年,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连皇帝也知道了他求学心切的事,特给其破例。
如今严象已是中年,还要与一帮二十出头的青年同殿策试,旁人如何想到不得而知,严象却是无所谓:“在太学里学到的,远比在任上独自摸索要得来的多,譬如做过一次实习县吏,他日为官,便不会为属下壅塞视听。何况得之失之,焉知我不是塞翁?”
贾逵细细想了一番,深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
“对了,傅允回来了么?”游楚忽然记起来以前严象与傅允走得很近,联想起傅允心高气傲的样子,他便忍不住打听道:“听说这次他家里直接让他去少府做了实习掾吏,照我看,他若考得好一点,能直接到中台做尚书郎吧?”
傅允的父亲是右扶风傅睿,兄长傅巽又是皇帝超擢的吏部尚书,执掌选举考课,北地傅氏因为皇帝看重英烈傅燮的缘故,在朝中颇有分量。包括游楚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以傅允的背景,不论策试的结果如何,都会有一个好前程在等着他。
“傅公年老多病,听说若不是这两年关中多事、不愿被人说见难而退,彼早就乞骸骨了。”严象也是关中豪强出身,与关西许多世族有过往来,知道的消息自然比游楚、贾逵这些道听途说的要详尽:“如今四海安静,傅公自然不愿在右扶风任上久居,好像是前几日便上书请辞了。”
“傅公之子身居吏部,考选官吏,傅公为一地郡守,每年却要为吏部考校。所谓子不议父过,而吏部考课地方,又不能不议,傅公父子夹在这当中,的确是个难题。”张既听后说道:“傅公一退,傅尚书吏部便能秉公而行,做起事来也会愈加从容。”
“不仅如此,右扶风大族众多,为此官者,无不要殚竭心力。何况日后俗事繁多,难免会力有不逮,而如今荣退,正是时候。”严象说道。
“如此老臣,国家应该有所优待才是。”贾逵添了一句,疑惑问道:“难道没有温诏挽留,改拜朝臣?我听说九卿之中,廷尉、少府,可是一直空着。”
贾逵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傅睿这样的老臣一退,能给他的最大优待便是恩遇子孙,例如这一次傅允的策试……但他之所以这样问,主要还是想打听朝堂人事的动向,借此从严象口中引出最关于近一桩纷争的讨论。
严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的游楚插嘴道:“再优待,也不会优待到傅允身上去。”
众人微微有些惊讶的看着他,游楚此时难得正经的说道:“这是第一次太学策试,是要给后面立榜样的,若是现在就开幸进之门,恐怕与天子的初衷不合。”见众人沉吟不语,游楚又说道:“君不见,为了这次策试的题目,从上个月开始蔡公、杨公等人便住在了宫内石渠阁,每日供应饭食,不准见外人、不准外出,由南北军轮流值守看管,外间都说是‘软禁’。”
“这我知道。”见游楚主动将话题转移到策试上,严象很自然的接口说道:“有不少人为此上书鸣不平,说天子将彼等诸公视同罪犯,太过轻慢失礼,但天子却对此置之不问。”
“也是担心内外交通,坏了策试。如此可见,国家对策试视之甚重、顶着不少压力,自然也不会对傅允有何优待,这对寒士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张既似若无意的看了贾逵一眼,又对着游楚说道:“你既然知道这里的关隘,哪里还能只想着考一个‘中第’?”
游楚讪笑着拍了拍手上的核桃碎末,说道:“这不是随口玩笑嘛。”
张既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见天色实在不早,灯火也开始渐渐晦暗不明,严象到底是人过中年,受不住长夜,先告辞睡去了。游楚吃核桃时喝多了水,下榻寻茅厕去了,趁这个时候,张既与贾逵一边收拾桌上残局,一边细声细语:
“我知道你想打听廷尉的事。”张既用余光看着严象入寝的房门,对贾逵说道:“但有些人知道密事,常常会视为珍宝,不予示人,并以为己用。严君与我等关系平常,尚未深交,你问他,他如何会轻易告诉你?”
贾逵眼睛眯了眯,轻声回道:“我见他既然肯说傅公请辞的事,便是将我等视为一体了。却没想到……”
“其人到底比我等年长十余岁,自然知道说话的分寸。”张既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