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耨稍附根,比盛暑,垄尽而根深,能与风旱。”汉书食货志
饶是站在阴凉处,皇帝仍觉得身上燥热不已,他刚才转念之间甚至有心让太学仆『射』潘勖厉行实习制度,将学录判定的成绩归入到结业授职的考核评定中去。但他知道如果真按这么来的话,且不说对旁人太过颠覆『性』、以后也将只会有经营科才会涉及到具体的农桑事务,其余的明法、治剧根本不会涉及到这些。
现在让太学生象征『性』的参与部分农事,已经是让很多自认高洁的士人对皇帝做出太多的退步与忍让了,在马上将要到来的君臣一体抗旱的局势下,皇帝目前还不能较真下去。
否则倒真有可能会出现严苞所说的那样,人才都流失到关东去了的情况。
有时候装糊涂、隐忍不发也是上位者需要拥有的特质,皇帝心知肚明,他只是忍不住讥讽道:“都说现今的太学制度远迈前代,依我看,也不尽然如此。”
游楚有些不悦的挑了挑眉,但到底没说什么,虽然太学对他有教育之恩,但错就是错,他没必要为了太学的名声而故意做虚伪的掩饰。
这时候散落在四周的几个学录聚在远处,对游楚这边探头探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来。
“不用理他们。”皇帝斩钉截铁的说道,他也看到了这几个学录,对刘繇说道:“少做些迎来送往的表面功夫,让彼等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行了。”
游楚眼前一亮,他这人有时就喜欢直来直往,做事弯弯绕绕的并不符合他的『性』格。王辅这句话倒是说道他心坎里去了,游楚一开始对其的一丝不满也随之消散,对对方有些惺惺相惜了起来。要不是他现在任何一个举动都被旁边这一群人死死盯着、搞得他好不自在,以及担心自己太过热情会有逢迎阿谀之嫌,游楚早就想和王辅称兄道弟了。
刘繇微微倾身,执手揖了一下,很快转身向学录那里走了过去。
游楚偷眼瞧见那几个向来都是趋炎附势、对士族子弟温言悦『色』、对寒士冷漠挑剔的学录们,此时在见到刘繇之后,无不谄笑弯腰,就像是见到太学仆『射』了一样。这让还是冯翊普通的豪强子弟、未曾入仕的太学生游楚暗暗心惊,对远在云端之上的外戚王氏的权势,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
“你耕的这块田地,细看起来,倒是与当今时兴的代田有所不同。”皇帝不再去提刚才的话题,反倒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游楚耕作的田地。
代田法始于孝武皇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根据关中农民的生产技术与经验,加以总结、改良、然后推广天下的耕作方法。这个方法主要是在一块方形田地上,利用牛、犁来开挖三条土沟,将种子播种在沟中。待抽叶发芽之后,再将沟两旁的垄土逐渐填埋进农作物的根部,这样便能起到防风抗旱、排水防涝的作用。
由于沟的位置每年都有轮换,所以被称之为代田。
沟的深度往往都是固定的,皇帝一路看过来,除了一些过深过浅的极端范例以外,大抵都是一样。而游楚所开垦的沟虽然都很规整、平直,但却有些浅,所以皇帝才有此一问。
“这是我问过附近的老农之后,他们所传授给我的法子。”游楚『性』格平易近人,与人交往没有架子,就算是地位最低贱的走卒更夫都能与之洽谈。他因为对农事感兴趣,特意问了负责这块田的农户,打听出了这两年由经验丰富的老农『摸』索出来的新法子,所以这一次便将其用上了。
这几年气候变化异常,许多农民因为四季的天气、播种的节气跟祖辈传授下来的历书和经验产生错讹,从而贻误了真正的农时,导致农户破产、陷入赤贫,不得不遭受冻饿流离。而在这场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农人,从中逐渐『摸』索到了一定的气候变化规律,并通过丰富的经验研究出了适应气候变化的耕作方法。
其实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颖的法子,就是根据土地的墒情确定耕作的时间、耕地的深度,将地表的土块弄碎,形成一层松软的土层,以减少水分蒸发,秋耕深耕、春夏浅耕。
“春夏少雨,天气炎热,土里的水极易晒干,以致禾苗存活艰难。所以才要在春夏挖浅沟、再铺碎土,保持湿润。”皇帝一语道破其中关键,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耕耙耱技术么?原来是在汉末就有了雏形,后来广泛使用,直到两百多年后才被人总结成书:“你是怎么会想到找老农的?”
皇帝频频颔首,忍不住走到田边,低头看着田里的碎土与垄沟,回头再看向游楚,眼里满是激赏。
“孔子曾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游楚的声音与语速依旧从容,说道:“若论经术、道理,老农绝不如我等士人知道的多,但若论及农桑之事,我等士人就该择其为师。朝廷要我等太学生熟悉农桑,定然是为了我等以后授官任职、治理一方时能以此技为长,教导百姓垦殖。若是我等对于农桑连百姓都不如,又谈何牧民?”
这番话不仅是让皇帝,更是让在场的赵温、刘繇等人吃惊不已,在他们的观念中,士人与庶民是两个世界,想让士人主动放下身段请教老农,简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游楚却偏不以为意,实在是『性』格特异。
皇帝轻轻一笑,忍不住对游楚拊掌言道:“你可仕进二千石。”
二千石最低都是一个郡守了,只是这个评价出自于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的口中,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游楚虽然察觉到了周围人看他的目光微微变得惊羡,但仍为太过放在心上,或者说,他没有将以后能做多大的官放在心上。
赵温比在场大多数人都要机警、也最有资格对皇帝首先说话,他早在一旁就默默看出,皇帝对游楚从老农口中得知的新耕作方式很感兴趣,于是适时建议道:“若此法当真有用,不妨以朝廷的名义推广关中,督劝黎庶照此耕作。今岁雨少,大旱在即,此法倘能起绸缪之用,或许能补救一批损失。”
皇帝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向他好奇的张望着的游楚,转头对赵温耳语道:“先派人多问问京郊老农,若真有此效,便趁春耕未毕,宣告关中各地,已耕完了的,尽量督促修整未有耕完的,就依不同的地情进行耕作。尤其是军屯和民屯,此二者关系深重,你要与太尉、大司农等人酌情处置。”
“谨诺,老臣回去以后便派人查访老农,尽快整理出一套行之而有效的法子来。”赵温聪明的附和道。
“你这是要学赵过啊。”皇帝抬眼望向赵温,眉『毛』挑了挑,忽然想趁此机会总结时下的农业生产经验,由朝廷编撰出一部像四民月令一样的农书,于是他笑道:“这也好,当初赵过制三脚耧车、推行代田之法,至今三辅犹赖其利。你也不妨追效先贤,再弄一套便于农桑、益于黎庶的法子出来。”
赵温低眉顺从的说道:“谨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