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长剑的周启仍旧笑意不减。
他上前几步,蹲下身,揭开了面前死士的面纱,将那些纱巾一条条的收好,再顺着腰封,摸到了内侍省牌子。
君歌等在走廊尽头,忍不住催促:“殿下快些。”
周启却摇了摇头:“你也来帮我摘下来。”他没抬头,“这些牌子有大用处。”
话落许久,他却瞧着君歌一动不动,只得解释道:“这世上有一种罪恶,一如陈千南,一如袁一,所作所为皆是天下大恶,可偏偏就像是老天不长眼,真就能让他作恶之后,连个脚印也都不留下的。”
“为什么呢?”周启笑着问君歌,边说边把眼前人腰间的牌子又拆下一块。
木牌子挂在他手指上,撞在一起,当啷一响。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的恶念。”周启一针见血的说,“他是一群人,为了可能毫不相干的利益,聚集在一起,铸就的弥天大恶。”
“陈千南一案,本心正直的陈海为什么几年来都察觉不到异常?是因为他眼前所有的窗户,都被人用假象糊上了。”
“假象多了,也就成了真。”
他晃了晃手里的木牌:“就像这群杀手,配置的腰牌齐了,也就成了内侍省的小太监。”
听到这里,君歌越发觉得不解,她瞧着周启,蹙眉道:“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周启轻笑:“本宫在说,如何在大夜弥天的时候,创造出光。”
“哈?”君歌更愣。
她诧异的看着周启,看着他数着手里的牌子,开心的咧嘴笑起:“还差十几个,有劳君大人再努努力。”
君歌一滞。
果然近朱者赤,近辰者黑。
两个人都这么莫名的让人觉得不爽。
甘露殿上,被大理寺卿白曲戳破了五石散真相的锦华,站在众人面前,脑海中嗡嗡作响。
“不可能。”她踉跄两步,“这……这怎么可能!我弟弟吃了解药之后,明明好转了!明明不像是之前那么难受了!”
“可他下次发瘾的时候,便会比上一次,更加严重,更加痛苦。”白曲深吸一口气,“最终会因体内燥热,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周熏缓缓睁开眼,望着锦华:“白大人从不妄言,这点你是知道的。”
锦华当然知道。
在二皇子府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府官,二皇子的亲信白曲是什么为人,她一清二楚。
但正因为知道,才更加无法接受。
这仿佛是在告诉她,是因为她的无知,才将亲弟弟逼上绝路。
见锦华的精神已经稍稍恍惚,苏辰便又开了口:“你为了袁风给你的假解药,不仅仅组织了杀手对朝廷命官进行围剿,放任了富有为杀害老六,甚至最终,自己也双手染血。”
他话说到这,锦华心头一紧。
她看着脚下地面,半晌,哈哈大笑了起来。
上殿之前受伤的腿,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鞋子,在她踩踏的地方,印出一个血的脚印。
“苏大人找去客栈的时候,我害怕急了。”锦华提了一下裙摆,缓缓的跪在了地上,“当时老六偷走的信并没有被找到,那是袁风的亲笔,若是落进苏大人手里,一定会将商路真实的用途挖出来。”
她说这些的时候,状似无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周熏,露出一个坦坦荡荡的笑意。
“我知道,商路是他贪污灾银税银,甚至出卖大晋,倒卖军机的路。”锦华顿了顿,“一旦暴露,我和弟弟必死无疑。”
那时候的锦华已经杀红了眼。
她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计划借着富夫人的掩护,亲自到客栈去搜寻曾经老六住过的厢房。
但是不仅没能找到,还没苏辰围在了屋里,只差一点,就会被苏辰当场抓到。
“如果被抓,我就会成为弃子,就再也没有利用价值,别说解药了,可能也会死。”锦华干瘪的双唇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出了最后的话,“我为了活下去,为了解药……”
“我想趁我仍然身在东山,还有权力,还来得及,就把所有的过错推给富有为。然后将为富府做事的人,以及知道我身份的人,全都杀死。”
她顿了顿:“只要他们都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我做过这些事情。我弟弟,就还有药。”
她说的理直气壮,说的掷地有声,说的一点不心虚,一点不虚伪,将人性最真实最丑陋的样子,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那些什么大义,什么三法司没有实权,什么不可以用她弟弟的性命做一场赌博。
通通都是虚言。
“你弟弟的命,是命。”苏辰面颊阴沉的可怕,他背手而立,“别人的命,是草芥。”
“那是因为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但是为我所用,兴许能够骗过袁风,至少能让我弟弟多活几天!”
甘露殿上死一般的沉寂。
这样逻辑诡异,自相矛盾的话,竟然是从二皇子府官的嘴里堂而皇之的说出来的。
“为什么?”苏辰没打算放过锦华,“为什么别人改变不了的是什么呢?”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锦华,索性再也不遮遮掩掩:“他们是贫农啊。”她说,“这辈子都是贫农,这辈子,没有机会翻身的。”
“放肆!”
甘露殿里,周益龙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贫农?”他冷笑,“往上数两百年,朕的祖上也是贫农,谁告诉贫农不能翻身?谁告诉你贫农什么也做不了?”
“是你不想让他们做成什么,是你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个既得利益者,是个不用怎么努力也能比他们有权利,所以你怕急了!”
“怕!”周益龙的声调高了,“怕他们有朝一日,踩在你头顶上,证明你除了出身之外,处处不如人,就是一坨屎!”
“哼!”他冷笑一声,看着一旁的袁一:“朕说的对不对,袁一。”
不等袁一回答,周益龙极为讽刺的补了一句:“就像朕一样。”
除了血脉和出身,在袁一的眼里,他就是个肥头大耳的傻子。
可这话,袁一没法接,他皱着眉头,为难道:“陛下,该用膳了。”
“用膳?”周益龙微微仰头,他顺着袁一身后望过去,瞧着小太监低着头,端着一盅不知何物,等在角落里。
周益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不行。
他还没帮苏辰把袁风拆下去,这午膳,绝对不能吃。
“袁一。”周益龙捏着仅剩的几颗葡萄,笑着问,“内侍省副总管袁风在哪呢?”
袁一一滞。
“朕虽然昏庸……”他顿了顿,“但好歹,也是大晋的皇帝,你该不会现在就起了弑君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