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君歌坐在阎罗市的石阶上,在烛火映衬之下,郑重地、像是某个仪式般,将牛皮纸绳的结,一点点打开。
韩仁瞧见了她面前的信,垂眸沉思片刻,沏了一杯茶,放在君歌的身旁。
“有什么不明白,你就说出来。”他没走,反倒是坐在了君歌身边。
他看着泛黄的信被君歌从封子里抽出来,安静地等着。
只是事与愿违,君歌信刚打开一封,还没看完,一旁就响起咚咚声。
“很抱歉打断你们两个。”周启一身黑袍,遮挡着面颊,轻轻敲了敲着门柱。
“君大人,我现在有需要你帮忙的事情。”他说,“很急,跟我走。”
次日一早,天光刚亮,苏辰一身朝服,独自一人站在甘露殿前。
他等了很久,一直到辰时三刻,甘露殿的门才悠悠开启。
殿内,周益龙悠闲地斜倚在长榻上,嘴里一直咀嚼着,手边果盘摆着各色的水果。
“苏爱卿来了?”周益龙有气无力地说,“来来来,朕这里刚得了些鲜献,一起品尝啊!”
一旁,袁一颔首,端着另一只果盘,皮笑肉不笑的凑上前。他就那么站着,仿佛苏辰不吃下一口,他绝不离开。
“吃!”周益龙横眉竖眼地指着那盘子,“怎么?不给朕面子?”他冷笑,“你来找朕,朕次次顺你心意,都这时候了,你怎么不顺朕心意一次?”
苏辰沉着脸,掐了一小串葡萄,塞进了嘴里。
那一瞬,他愣了一下。
葡萄的味道苏辰很熟,但口中这味道,像极了秋梨膏。他蹙眉,脑海中闪过君歌的名字。
“味道如何?”周益龙抬手提了一把腰封,那一瞬,全身上下的肉仿佛都掀起了波澜。
“谢陛下赏赐。”苏辰一边说,一边又吃了两颗,目光在甘露殿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一个遍。
除了几个小太监,没什么异常。
周益龙却震惊,指着苏辰:“袁一!他吃了!他吃了!”
“是,吃了好几颗。”袁一颔首。
“呐,刚才咱们打赌,这下朕又输了?”
“哪里,陛下不会输。”
袁一微微撇了苏辰一眼,笑着说:“陛下方才同老奴打赌,说老奴端来的鲜献,苏大人肯定不吃。”
“对对对!”周益龙指着苏辰,“我说了,你要是吃了,朕满足你三个要求!”
那一副拿着皇权当儿戏的样子,让袁一的嘴角笑开了花。
“过期不候,出了这宫门就作废,你快些提。”周益龙边说,边抓了一把葡萄塞进了嘴里。
苏辰拱手:“只怕陛下说了不算。”
“君无戏言!”周益龙声音高了几分,“说!赶紧的。”
甘露殿前,香炉青烟袅袅,苏辰颔首:“第一,想让二皇子来一趟。第二,想让三法司也来一趟。”
周益龙故作惊奇:“啊?”他问,“你这是又要卖什么药?”
苏辰站起:“讲个故事罢了,人多,热闹。”
他几乎是重新定义了热闹两个字。
甘露殿上,二皇子周熏,带着大理寺大理寺卿白曲,满面不情不愿。御史大夫彭应松夹在正中,右边站着吹胡子瞪眼的刑部尚书关风。
“不是说要讲故事么?”周益龙十分不耐烦,“磨磨唧唧的。”
苏辰拱手,话还没说出口,殿外探出个脑袋:“讲故事?我也要听!”
众人皆愣。
东宫里的痴傻太子周启怎么跑出来了。
见一众人各怀心思地瞧着他,周启嘴巴一撅:“算了,你们讲的那些个故事,我都听腻了!”说完,扭头就跑了。
他身后,几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追着他满地跑,一声声唤着“太子殿下”。
瞧见确实没人注意到他,周启跑得更麻溜了。他转的圈子越大,留给韩仁和君歌的时间就越多。
甘露殿上,苏辰从怀中掏出来一本账册。
“长话短说。”苏辰道,“内侍省袁风,侵吞赈灾银两一百六十万两,侵吞税银三百九十万两,以及通敌叛国,这案子……”他顿了顿,“移交给在座的哪一位?”
周益龙怔住了。
袁一也愣住了。
“就这?”半晌,周益龙回过神。
好家伙,他演得这么卖力,还以为苏辰要讲一个多宏大、多要命的故事,结果一句话就完了?
“就这。”苏辰边说,边看了袁一一眼,“事关重大,御史台一家审不了。”
“审的了!”周熏一口接过话茬,死死咬住御史台,“监察百官的御史台接手,合情合理。”
这烫手的山芋,多一家介入,周熏屯兵一事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只要让御史台吃下这个案子,那苏辰定会顾及君歌性命,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他必须让御史台接下去。
但显然,御史台有自己的打算。
“陛下。”彭应松拱手,面露难色地瞧着袁一,又看看周熏,摇了摇头,“这……应该审不了。”
话一出口,关风几乎是习惯性的冷嘲热讽:“哟,彭大人又开始和稀泥了?”
“哎呀,我说的是真的。”彭应松一如往昔,十分诚恳,“圣上,您想想,这么多银子,还通敌叛国,这种案子我们御史台二十多年都没办过了,没有经验啊!”
言外之意,这二十多年来都是袁一处理的,他比较有经验。
不愧是彭应松,苏辰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他总是能悄无声息地促成。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目光都落在了袁一身上。
袁一后背紧了,这才反应过来苏辰的目的。
他仍旧皮笑肉不笑,不得不颔首笑言:“袁风乃是老奴养子,虽然老奴办些个通敌叛国的案子很有经验,可这涉及养子,按律令当避嫌,老奴插不上手,只能给提点提点。”
要的就是他插不上手这句话。
但袁一怎会坐以待毙?说到这,他故意“哎呀”一声,“苏大人,您这证据管用么?”
一旁长榻上的周益龙,冷冷看着袁一。他深吸一口气,适时的端起一副架子,指着苏辰:“啊对!管用不!要是不管用,还是袁一办了放心。”
瞧着周益龙,苏辰点了下头,侧过身,冲着殿外唤道:“带上来。”
门外极静。
袁一笑意更深。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殿外天光大亮,就是不见人影。
苏辰的手攥成了拳。
此时,就连彭应松也预感到事态不妙,垂首暗中想法子,想让苏辰全身而退。
周益龙身旁,袁一颔首站在龙柱前,丝毫不怀疑这场对峙的胜负。
有的人,活着是证据,死了就是尸体而已。
和他斗,苏辰只能算个乳臭未干的兔崽子。
半晌,苏辰抿着嘴回过头,拱手行礼。
如此状况,他就不得不将案子交给袁一了。
“陛下。”苏辰道。
但周益龙没理他,伸着脑袋看向殿外,缓缓站了起来:“这……朕的皇宫,现在传个上殿的令,都要这么久了么?”
苏辰一滞,他回过头。
殿门之外,两个低着头的小太监,一手擦着面颊上的血,一手架着伤了腿的锦华,逆光如剪影,将她送上了甘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