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明入医馆做学徒之后,难能可贵的,母子二人的生活,稍稍好了一些。
也就仅仅一些。
桀骜狂妄的他,怎会甘心做一个医馆小小的学徒?他日日夜夜,脑海里盘桓的都是如何发财,如何成为光宗耀祖的人物。
他想让曾经轻看他,觉得他虚浮的那些人,被自己不可替代的成功,狠狠的踩在脚下,跪着,谄媚着,歌颂着他。
他去赌场,将全月的例银赌进去,为的是赚回全年的银子。
他私下耍些小聪明,让同期的学徒频频出错,最后备受称赞的人,仅剩他一个。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母亲在大户人家洗衣服、做奶娘、做下等仆人、纳鞋底、缝衣服……什么能赚到钱,就做什么。
那些零零散散的铜板,就那样被他带去赌场,挥霍一空。
廖明的母亲,不是故意偷那一只仅价值十多两银子的镯子的,她是没有办法了,她病入膏肓,却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她得的不仅仅是恶疾,她得的,是无药可医的心病。
到死,他的儿子都不知道自己病了。
到死,那病的名字,还是仵作验尸的时候,落在护本上的。
“她是我娘,确实不假。”廖明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波澜都没有,“但是她除了把我生出来,还做过什么?”
他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让在场所有人震惊。
“她既然生了我,就应该为我创造最优秀的条件,我不是比别人低一等,我就是因为没钱、没权、没人。”他自嘲一样笑起,“她死都死了,为了自己的无能,帮我一把,也不为过吧!”
“可惜。”廖明厌恶的笑起,“可惜她连这点价值都没有,还得让我自己筹谋。”
公堂上,曹大夫踉跄两步,靠在门柱上,面颊苍白。
他双唇一张一合,震惊的看着廖明。
他迷糊了。竟然看不清,眼前的到底是人是鬼。
君歌也一样。
她攥着那玄银枪的手,指节发白,青筋凸起,她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呼吸深沉缓慢。
苏辰听着她的呼吸声,侧过身,小声道:“渴了。”
君歌一滞,不可思议的瞧着他。
这种时候,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让她升腾的怒意仿佛被浇了一盆凉水,酝酿了一肚子想要教训这廖明的话,当场就忘了一半。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苏辰竟又催促了一句:“我渴了。”
君歌瞪着眼瞧着他,满脸都写着“喊别人倒水去”。
苏辰垂眼,似有似无的小声说:“你倒的,我放心。”
君歌服了,一杯白水还有什么谁倒的会更放心一说。
没等她继续反应,苏辰抬手,咳咳的咳嗽了好几声,那模样,像是疲劳到了极限,随时会晕倒一般。
这下,君歌二话不说,收了那玄银枪,赶忙一路小跑,去二堂倒水去了。
见她那不受控的愤怒终于被打散,苏辰才转过脸,继续瞧着那“十分有理”的廖明。
他佩服的感慨:“你口口声声,是你母亲没有给你提供好的环境……”他眯着眼睛,字字如冰,“那你的出生,为你母亲带来了什么实惠么?”
闻言,廖明愣了一下。
他不可思议的瞧着苏辰,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神情,大言不惭:“她得了我这个天才,难道还不够实惠?”
公堂上,安静了一息。
苏辰抬手,挡着嘴角,双肩颤抖着笑了出来。
“廖明,你可真是瞎了本座的眼。”他双手抱胸,虽然笑声不止,眸光却寒的可怕,“你若是不出生,你母亲手里会有大把银子,吃香的喝辣的,愉快的度过一生。”
“你若是不出生,你母亲会游山玩水,做她想做的事情,过她想过的生活。”
苏辰笑着,用最平淡的话,解开最血淋淋的真相:“你说说看,明明可以过这样的生活,她为什么不选呢?是什么迷惑了她的眼,让她在不知道自己生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的时候,义无反顾的放弃了这样安稳幸福的后半生?”
这话,好似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将廖明的人生倒转了二十年。
倒转至,他仍未曾降临于世的时候,他母亲坐在那里,期待着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在跳动的烛光下,一针一线做着小衣服,憧憬着未来有那么一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时候。
他是被期待着,被爱着,才降生在那个家里的。
他是被捧着,被保护着,才有那为所欲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资本的。
他只看到了不能满足他欲望的付出,却看不到一针一线里的爱,看不到一粥一饭里的担忧。
“有了你,她变得穷困潦倒,一无所有,连治病都拿不出一分钱。她把一切给了你,让你在赌场上挥斥方遒。”苏辰冷冷的睨着他,“她明明可以过得很好,可她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抛弃你呢?”
“你告诉我啊,畜生。”
七个字,平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却如同问罪的天雷,落在廖明的身上。
“若真如你所说,你最大的错误,是生在了一个不能给你创造机会的家庭里。”苏辰下颚微扬,“那你母亲最大的错误,就是在你已经不是人的时候,仍然选择相信你。”
“相信你某一日会回过头,看到她仍在你身后,等着你。”
老院子,大槐树,斑驳的树影下,那个瘦小的,怯懦的,焦急张望的身影。
在廖明的记忆里,碎成了一地的渣滓。
他愣愣的跪在那里,脑海中嗡嗡作响。
那之后,君歌端着一盏白水,小心翼翼再过来的时候,便瞧见的是廖明认罪画押的场面。
瞧见的是他跪在地上,哭成泪人,却仍旧喊着:“错的不是我,是她,是她啊!”
这场审讯,全程没有详细的提到,那藤黄到底是如何被置换进刘家的药材里,却在审讯的最终,让那个妄图脱罪的男人,低下了他高傲的头。
君歌看着他画押后陈述的过程,看着他说自己提前备好了那些加了大量藤黄的药包,等着刘母和家仆到积善堂,利用她们不识字的盲点,在最后将药包递出去的瞬间,狸猫换太子,不知不觉的调包……
她看着已经空荡无人,被夕阳镀上一层红光的京兆府公堂,五味杂陈。
“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所做一切,最终最终的核心,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给母亲更好的生活。”不知何时,苏辰站在君歌身旁,瞧着她手里的供词,揣着双手,淡笑着。
他说:“君歌今日是担心我被他打了,才连玄银枪都拿出来了?”
君歌一滞,她抿嘴,警惕的瞧着苏辰:“你怎么知道这枪的名字?”
夕阳如火,镀在苏辰的半个身子上。
他上前一步,俯身前压:“我从来不做,没有保障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