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陀僧”,不管是君歌,亦或者苏辰,都是第一次听说。
沈杭踱步上前,捡起地上的小瓶子,借着烛火往里瞧了一眼。
瓶子很沉,他抖了几下,掉出几粒。
那是种淡红色的晶体,捏一下有些柔软,发散着油脂一样的光泽。
沈杭从未见过。
他望向苏辰,摇了摇头。
此时,苏辰站在倍感挫败的秋生身前,沉言:“之后呢。”
两次寻死不成的秋生,挫败的把头别向一旁,许久才说:“他对我端给他的酒,不疑有他,一饮而尽。”
那之后,就像陈府人看到的那样。
飘香苑的花魁秋生,搀扶着喝的烂醉如泥的陈千南,踉跄的往东厢房走去。
“但其实他那时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她说,“沿途一直在吐,几乎是喷射状的,吐的一塌糊涂。”
“我扶着他进屋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意识了,就把他那么扔在地上,用准备好的撬棍,将屋内的书柜撬开,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苏辰问。
秋生靠着墙,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现如今,告诉大人也无妨了。”她咧嘴笑起,“是以前,陈千南不择手段从别人手里得到的地契房契。”
她抬手,比了半寸的高度:“有这么多呢!”
苏辰睨着她,缓缓蹲下身,与她失去高光的双眸对视着。
他话音和缓了很多:“那些东西现在在哪里?”
秋生歪了下头:“已经都还回去了。”她说,“从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
她笑起,眼眸眯成弯月。
苏辰垂眸:“……那个喊你滚的人是谁?”他问,“那个人不可能是陈千南。”
却见秋生不出意料的摇了摇头。
她看着苏辰俊朗的面颊,长长叹了一口气:“大人,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你呢?”
“没有人。”她说,“没有别人。”
话至于此,秋生仿佛放下了什么决心一样。
她平静的坐在那,背靠着那张百美图,流露出温柔的目光。
这么多年的执念,这么多年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碎了。
天虽未亮,夜虽寒凉,可在秋生眼里,在她心中,再也没有哪个时刻,能如现在这般平静而美好。
“我也曾想,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她说。
“也曾想,正义会如阳光般照耀大地,会像夏日辉光,温暖万物。”
她话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
“但没有。”她浅笑盈盈,“我仿佛被天下遗忘了。”
“就算如此,我也曾贪婪的奢望过,奢望这普天之下的希望之光,能大发慈悲的分我一缕,一缕就好!”
“也许有那一缕,就能将我从这阳光找不到的角落里拉起来!也许……”
秋生更咽,咽一口口水,她缓缓偏了一下头,看向站在楼梯下,神情复杂失落的陈海。
她浅笑着,柔声说到:“不知道陈大人还记得司记染坊不?现如今叫陈记染坊。”她顿了顿,“那本是我司家祖业,五代人传承下的匠人铺子。”
陈海愣了一瞬,惊讶的看着她。
“陈大人,我多希望当年,我哥哥状告陈千南的时候,您能不那么决绝的否定。您能安慰他两句,哪怕是假的也好。”
她说:“哪怕是假的,他就有可能活下去。”
秋生面颊上的泪水无声的滑落,与她那浅浅的笑容合在一起,撼人心魄。
“那年,陈千南使诈,暗中将我们家的一批货品调包,害我父亲背上巨债,不得已找他借钱维持染坊的经营。”
“陈千南迫使我父亲签了根本还不起的借款契约后,却一个银子都没有给他。”
“他站在我父亲面前,趾高气昂的说,怕我父亲无力偿还,所以这些钱就先还利息了。”秋生笑起,眼泪如柱,“他一毛钱都没有拿出来,却日日带人讨那所谓本钱。他就这么空手套白狼,收走了司家的祖业。”
秋生轻蔑笑起:“陈大人,您当年那么肯定是司家欠银不还,就因为陈千南能拿出证据而我们拿不出。”
她更咽的质问陈海:“可您为什么不调查一下呢!您为什么不从那县衙里走出来,亲眼看看这世道!亲眼见见那畜生的所作所为!”
她抬手,指着陈海,一字一顿的说:“你,和他有什么不一样?”
说完,就见秋生佝偻起后背,哗的一声,吐了口漆黑的血。
她哈哈的笑起,靠在那百美图上,面色惨白。
“大人,你不是问那些地契房契去哪了么。”秋生的呼吸越发急促,她抬手,拍着自己的胸脯,“我拿回来了,我拿回了属于我们家的东西。”
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意识渐渐有些模糊。
她说:“纵使我双手染血,但我无愧列祖列宗。”
她说:“我,拿回来了!”
那之后,整个飘香苑死一般的沉寂。
苏辰看着她带笑的面容,蹲下身,抬手合上了她的双眸。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环视了所有人,沉默着背过手去。
秋生死的时候,面带笑容,如睡着一样。
也就意味着,那瓶名叫“密陀僧”的毒药并不是秋生手里唯一的毒。
意味着,她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结局。
苏辰一言不发,与内心坍塌成一片废墟的陈海擦肩而过。
他走到窗前,看着强打精神而倚靠在这里的君歌:“走吧。”他说,“回去休息。”
说完,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伸手将她的胳膊绕过脖颈,环着腰,搀扶着往外走。
星辰之下,空无一人的小道上,中了蒙汗药,身子不听使唤歪歪扭扭的君歌,抱怨连天。
“那杀手居然敢给我下药。”君歌抬手拍了拍苏辰的胸口,“做苏大人的副手还真是危险。”
苏辰冷言:“别乱动。”
就见君歌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哎呀!那日苏大人喝的不省人事,我也是这般送你回府的,咱们扯平,扯平了。”
闻言,苏辰的脸色更黑了。
他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嗯?”君歌挑眉,仰起头,出人意料的竖起拇指,在苏辰惊诧的目光中,自他的下颚线上划过。
半晌,她眯眼轻笑:“你不会。”她言辞凿凿,“聪明狡黠,却羸弱纤细如苏大人这般……”
君歌咯咯笑起:“你打不过我。”
闻言,苏辰的拳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