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最擅长经商的儿子,善名远扬的陈千南,手里却没有经商必须要用的合同印,甚至连这押印的一半都没有。
“结合他屋里书画全无,任何经营信息都瞧不见。再加贪酒贪色,独自一人逍遥在外。”
苏辰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觉得,以君歌的推理能力,得出与他相同的结论并不难。
但此时君歌的思绪却根本不在推理这件事上。
她干瘪瘪笑了一声,感慨道:“我竟漏了这么多细节。”
苏辰点头。
他瞧着眼前尚未问询结束的柳南与更杨,半晌,又像是在安慰君歌一样,话音轻柔不少:“我也一样,漏了不少只有你才注意到的细节。”
“人非圣贤,苏大人过谦了。”
“苏辰。”
君歌一愣。
“君歌,唤我苏辰。”
她诧异转头,注视着苏辰在跳动烛火中忽明忽暗的侧颜。
他仍旧是那般行若无事,怡色柔声,眼角的余光落在君歌身上,仿佛在等她一个肯定的回应。
如若方才没有见识到他细节攻心的模样,君歌此时也许会大方的唤出来。
可她回想起苏辰方才思路清晰的举证,回想起他对细节的敏感,回想起他说他自己能洞悉人性,善察言观色,会剖析弱点。
君歌抿嘴,摇了摇头。
她尴尬的抬手拍了一把苏辰的手臂,嘿嘿笑了两声,故作轻松:“苏大人想什么呢,您是朝中正三品的大员,我一个从五品,哪里有那个直呼您名讳的资格。”
却见苏辰侧身,莞尔一笑:“我说有,你就有。”
说完,便自顾自往柳南身旁走去。
君歌站在原地,睨着他的背影,瞧着那熟悉的鸦青色大氅,沉沉的舒了一口气。
她判断不出来。
判断不出苏辰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
只觉得眼前的男人,与外界流言蜚语中的那个又臭又硬,杀伐果敢,还善于制造冤假错案的六扇门门主,有了些许细微的偏离。
似乎也是有血有肉,真实的,有温度的存在。
那晚,君歌在客栈的院子里,掌着灯,比对了一整夜。
用松香烛的烟子来显现汗潜手印,是君歌十岁那年,君维安和她玩一场叫做“追踪”的游戏时,亲手教给她的。
这手法不论是纸张,亦或者陶瓷、金属,甚至竹器,漆器上,都适用。
人的手掌上带着汗垢,在熏染的过程里,受热加温,与烟子融为一体,所以显现出来的掌纹连贯清晰。
甚至不少陈旧的手印,用此方法也一样能够被显现出来。
不出君歌的预料,秋生在按压掌纹的时候,故意用了很大的力道。
左右手各按下十个,均在不同的位置上模糊不可辨。
但也正是因为她那样故意且用力的按压,反而让手掌内部凸向掌心的长弧,十分明显。
那三条屈肌褶纹的起点与构成的角度,更是清晰可辨。
君歌一边比对,一边将相似之处记录在一旁的空白案宗里,最终写下一行小字:为同一人所留。
客栈中,苏辰在窗边背手而立,目光冷冷注视着君歌伏案书写的样子,许久才开了口。
“缓一缓。”他低眉敛目,眼底漆黑如墨,“她虽然自负,但却能听进去别人的意见,兴许是个可用之人。”
苏辰身后,坐在圆桌旁,怀中抱着把红伞的沈杭,将手里满满一盏茶的白水一饮而尽。他以袖口抹了一把嘴巴,不可思议的惊叹:“龟龟……”
沈杭的手指在空中点了好几下,才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咱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觉得还是皇帝老儿了解你,这次这个……”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一滚,豁出去了:“哎苏辰,你该不会正好就喜欢这个风格的姑娘吧?”
话音刚落,苏辰缓缓回眸,神色不恶而严。
那一瞬,一股寒意伴着杀气,将沈杭吹了透心凉。
他连连点头,摆手称好:“好好好,你是大阁领,听你的。”
说完,他又咂嘴:“但咱们约法三章,我若是瞧见你因她而身陷险境,你可别怪我对她不客气。”
苏辰冷冷的看着他,半晌,才悠悠道:“犯不着你出手。”
他说:“我杀她比较快。”
见苏辰还是那个苏辰,还是那个不近女色,铁石心肠的臭石头,沈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自怀中拿出一只信封,放在桌上:“东山镇这几年,可真是被一个恶人和一个耿直的傻子,搅和的乌烟瘴气的。”
沈杭说:“我们跑了一天,收集到线索挺多。死的那个陈千南,兴风作恶不是一天两天了,周边村子告他的讼状,隔几个月就有。”
“但这陈海就是真傻子了。每次有人告状,陈千南总能拿出自证清白的证据来。”
沈杭哼了一声:“那陈海一看,押印掌纹一应俱全,字字清晰,就真以为他是无辜被骂的大善人。就和他当年一个傻样。”
“具体的都写在里头了,你瞧瞧。”说到这里,沈杭忽而沉了声,正色道,“这案子,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比较好?”
苏辰看着院子里君歌专注的样子,许久,点了下头。
得到了指令的沈杭,马上又是吊儿郎当的笑起:“成,我这就去办,你放心吧,论制造‘冤假错案’,没有人比咱更在行!”
“那你赶紧休息。”他起身说道,“柳南和更杨都在,你就安心睡。”
他说到这,苏辰眉头猝然一紧,仿佛想到了什么关键的事情,转身开口:“让柳南把暗器都收了。”
“啊?”沈杭不解,“那可都是保护你的家伙,要收了的话,这一晚上弟兄们的眼睛不知得瞪多大。”
苏辰抬首,示意了下院子里,石桌旁,仍在伏案书写的君歌。
他冷言:“她性子大大咧咧,若是晚上还惦记着来监视,恐怕能吃不少个。”
话落,沈杭哑然震惊,眼眸缓缓撑大,嘴巴一张一合。
少顷,他干笑一声,转身往窗口走去:“得嘞,居然会对夹在中间,说什么中立鬼话的御史台手下留情了!啧!明天的太阳可别真从西边出来了!”
说完,沈杭翻身而出,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第二天的日头,仍旧从东方升起。
那初升的金灿朝阳,与陈府走水的滚滚浓烟混合在一起,让站在门口的君歌,心中五味杂陈。
“真是神了。”她由衷称赞,瞥了一眼仿佛一切尽在掌控般的苏辰,“幸好苏大人未雨绸缪,把关键的物证全都调包出来了。”
回眸瞧着那漆黑的烟尘,君歌忍不住“嘶”了一声:“但是这……这至于么,烧自家一个厢房,就为了个面子?”
苏辰站在她身旁,背对朝阳,行若无事般浅淡开口:“不是陈家烧的。”
他淡笑,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