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问酒,其实是问壶。
但管家不明白,听到她这么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君歌不好意思的笑了,扯了个幌子道:“方才进来的时候闻到一股酒香,便想着讨要一壶。”
如此,管家才了然点头:“官爷这边请。其实平常也不备酒,我们小公子近段时间心情不好,这府里才预备了不少酒,都存在灶房那。”
君歌微笑点头,跟着管家往灶房的方向走。
沿着回廊,转过配房,管家撩开帘子,自灶房拿出一壶塞着瓶口,釉面赭石色的小圆罐。
那色泽,那圆罐的弧度,让君歌眼前一亮。
这与现场发现的那些碎片一致。
她将酒壶接在手里,打开闻了闻,味道也和半片残瓷里的一模一样。
她忙举起酒壶,歪着脑袋瞧过去,果然在瓶底找到了一枚肆意张狂,完全看不懂的款识。
“我见这酒壶瞧着有些特别,可是出自名家之手?”君歌瞧着管家,问道。
见她这么说,管家连连摆手:“这哪里是名家之手。”
“我们孙家世代做瓷的,这酒壶是我们小公子练手的时候自己烧的,全京城就这么几只。”
他边说,边指着瓶底:“您瞧瞧,壶底还有小公子亲笔画的款识。”
君歌淡笑,一语双关:“就是他了。”
忽而,她手上的酒壶被人自身后一把提走。
君歌一愣,忙回头,正对上苏辰嫌弃的模样。
“君大人好惬意。”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说完,凑上前闻了一下。
那一瞬,苏辰眼眸里闪过一道光芒,也如君歌方才一样,将酒壶举了起来。
壶底,那一枚与现场残片上一模一样的款识,映入苏辰的眼帘。
“就是他了。”苏辰挑眉,说了和君歌一样的话。
等两人一前一后的转回来,被孙老太用家长里短叨叨了一刻钟的柳南,生无可恋的瞧着他们。
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诠释着“痛苦”两个字。
家大业大的孙家,不只有孙栋这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大儿子。
君歌和苏辰在堂室门口站了许久,孙家的大儿子与儿媳,才从屋外姗姗来迟。
易老头被杀早已经闹的沸沸扬扬,两人一进来,瞧见苏辰身上六扇门的缁衣,立马面带惊恐,眼神躲闪。
这模样,躲不过君歌和苏辰的眼睛。
没等他们迈进堂室,苏辰便直接迎了上去,将人拦在了半路:“两位,借一步说话。”
他将人往配屋的方向带过去,站在屋檐下,云淡风轻的开口:“易有为死了。”
苏辰也不绕弯子了,将手里的酒壶举起来,拿在手里晃了晃:“你弟弟亲手制的酒壶,出现在现场。”
闻言,这孙家的大公子,面色刷白一片。
“官爷,这……”他咬着唇,瞧一眼自己的媳妇,又望向后院,支支吾吾。
苏辰抬眉,目光如炬,戳的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扣扣搜搜半天,憋出来几个字:“哎,这怨不得我弟弟啊!”
“怨不得?”苏辰眯眼,负手而立。
孙家大公子尬笑一下,声音很小,无奈道:“本是家丑,不应外扬。”他叹一口气,“外头是不是传言,我那弟媳妇与易老头有些不堪的关系?”
他一脸悲痛的摇头:“都是假的,谣言啊!我那弟媳妇,洁身自好的很。她们两人感情也始终好得很,明眼人都瞧的出来,根本不是外头传的那个样子。”
这倒是有意思了。
君歌往前凑了凑,回眸瞧一眼仍在堂室里叨叨不停,说着自己的小儿媳红杏出墙的孙老太。
“嗨呀,这事情都怨我娘,您也瞧见我们这院子了,我娘这个人,信命的很。”他叹息一声,“信命,还好找那些个大仙算命,没事就要去掐什么八字。”
孙大公子咂嘴:“这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是,我娘这人特别珍惜银子,抠门的很。去看八字,她还真就空手生掐,把人家看八字的神算气的够呛,硬生生是怎么差劲怎么说。”
“结果,我娘听的心禁胆战,忙问怎么办,神算子也来了火,狮子大开口,说这是逆天改命,要一百两。”孙大公子面颊愁成苦瓜,“还一百两,我娘一两问命钱都不愿意出,更别提一百两了。她自那之后,就开始处处针对我那弟媳妇,觉得她是丧门星,是衰神。”
说到这,君歌倒是有些懂了。
自古婆媳闹起来,就没见过能和气收场的,孙家亦然。
“我娘在家里就开始针对我那弟媳妇,还到外头见人就说她是丧门星,就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的儿媳妇往最下贱的方向说,我都不知道我娘这安的是什么心!”
苏辰回眸,瞧了一眼堂室的方向,琢磨了一下孙大公子话里的意味:“这些和易有为的死有什么关系?”
闻言,孙大公子一脸愤恨:“那还不是因为那易有为根本不是个东西!他在外面听到我娘传的那些个谣言,就动了歪心思,可恶至极!”
孙大公子说到激动的地方,涨红了面颊:“他知道我娘信命的很,也动了要把我弟媳妇赶出家门,重新给他说门亲事的心,就利用我弟弟孙栋一家感情很好这件事,敲诈他。”
“敲诈?”苏辰睨着他,“你娘信命,和易有为敲诈你弟弟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孙大公子眉头紧皱,半晌,常常叹一口气:“我弟弟孝顺的很啊,若是我娘发话,面上是不会违抗她的。”
“所以自从我娘掐八字回来之后这半年,弟媳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谨慎,就是怕触了霉头,被赶出家门。”他抿嘴,“那易老头就是拿捏住了这个点,说若我弟弟不给他百两银子做封口费,他就要到处去跟人讲,说我弟弟的孩子是他的种。”
孙大公子咬牙切齿:“要是这话让我娘知道了,我弟一家,铁定就散了。”
“也就是说,你弟弟孙栋,为了保护他媳妇,也为了维持孙家表面的和谐,被易有为利用了?”苏辰问。
“可不是嘛!”孙大公子十分感慨,“我弟就为了平息这件事,憋着没说,日日早出晚归,真就攒够了一百两银子给了那易老头。”
说到这,孙家大公子更是一脸愤恨:“可那易老头收了银子之后,尝到了甜头,不但没有停手,反而叫嚣的更凶了。他不知道他怎么叨叨的,话就又传回我娘这里了,造谣我弟媳和他有各种关系,说的那个叫难听。”
“哎呀……那之后,家里便日日鸡飞狗跳,我娘以死相逼,非要让我弟休了他媳妇。”
至此,孙家大公子就像是喉咙打了结,再也说不下去了。
见状,苏辰倒是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娘知道小儿媳已经死了么?”
孙家大公子两口,愣了一下,惊讶反问:“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上个月月中。”
“月中?!”孙大公子踉跄一步,神情恍惚。
他媳妇赶忙伸手扶稳,神情关切瞧着苏辰:“那不就是,娘她支开弟弟,给了弟媳休书,将她赶出门的时候么!”
原来如此。
苏辰点头。
案子的碎片,以时间为引,将这些零散琐碎的暗扣,一个又一个的对上了。
孙家儿媳被休,与她感情极好的孙栋,酒后起了杀心,于夜里敲开了易老头的家门,疯狂的在他的面颊上砍了十八刀。
而到现在,这悲剧源头的始作俑者,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语言,将原本和美的家庭,逼上绝路。
依旧在侃侃而谈,与人诉说着她的家门不幸。
孙大公子浑身颤抖,他惶惶然的瞧着苏辰,话音更咽:“官爷!求您救救我弟弟!我弟弟十日前回来,得知我娘将人赶走,寻了三天。再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几日的闷酒。”
“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我知道他会干傻事的!”孙大公子叩首在地,连连哀求。
这场面,君歌看着心里难受。
苏辰却双手抱胸,面无表情,许久才沉沉道:“救不了。”
他话音很冷:“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寸步难行的时候,你们选择了视而不见,如今大错已成,无法挽回。”
这些话,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让孙家大公子哑口无言,泄了气,瘫坐在地上。
案子查到这里,她和苏辰心里都明白,这孙家儿媳的死,当是压垮孙栋的最后一根稻草。
按照这个思路顺下去,就算找到了人,也极有可能只剩下一具不会呼吸的尸体。
君歌看着堂室中,仍旧声泪俱下控诉自己小儿媳妇是个丧门星的孙老太,心中五味杂陈。
“有时候,孝与顺,其实是一把带刺的刀。”苏辰站在她身旁,睨着她叹息的侧颜。
临行前,君歌站在门口,回眸望着那漂亮光鲜的如意大门,沉沉呢喃:“如意未必真如意,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她身旁,苏辰是清醒的。
他看得出君歌想要点醒孙老太的心,看得出她的纠结与迷茫。
他的话到了唇边,化成轻描淡写的一句:
“君歌,你不是佛祖,普渡不了众生。”
这道理,君歌懂,但心里仍然有什么东西,无处安放。
半晌,她回眸轻笑:“苏大人,以前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说话其实很好听?”
苏辰愣了一下。
他别过脸,避开了君歌的目光,冷冷的吐出来四个字:“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