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两人再度举起手中酒爵,共饮。
落座之后,楼缓脑海中的思绪又活泛起来。
他从来都不是个一般人,他从来也不是以一般人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在赵国时,他是赵君胡服骑射变法的得力干净,他是给赵君出主意护送嬴稷入秦的谋臣,嬴稷为王后他又是为赵君相秦的臣子,近乎十年,他都在秦国为丞相。
因此只做一个使者,只出使一国,决计不是他的选择,更也不是他的目的,他精通兵法,精通法家,精通纵横,熟知天下大事,他自以为放眼整个天下,他都是顶尖的人才。
他要为自己谋划更多。
“我虽为外人,但却颇知楚国之事,颇知于楚王是也!”
话到这里,楼缓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是个十分了得的策士,他通晓人心,懂得在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问题,就能将对方的思绪,都转到自己的话题上来。
“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寡人?”
对面的楚王似笑非笑道。
楼缓微微颔首,面上展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
“谋定而后动,三思而行,楚王行事虽出人意表,有大开大合之势,可实际观之,楚王行事皆在一个密!”
密?
世人眼中的楚王,多是富有冒险精神,却是很少有人能将他与这个密字联系到一起,明知楼缓的策略,但熊横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如何个密法?”
“楚王久在外为人质,在郢都无任何势力,因而在入楚之后效仿庄王之策,以为美酒歌舞而掩其志,暗中连接臣子,荆山行宫一变而震惊天下,由此可见楚王行事当有多慎重,有多密,此为其一。”
熊横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这种说法。
“其二者,楚王自即位之后,处处都行集权之法,却处处都以老氏族为重用,处处都不说变法二字,却处处都在行变法之事。我猜楚王必然是熟知于吴起之败,才有今时今日之举!”
这话楼缓说的很隐晦,很多事他并没有说破。
当年楚平王任用吴起变法,就只考虑到了变法,却没考虑到楚王的权势是否支持得住变法,也没有考虑老氏族们在楚国是什么样的地位,才有了变法之败。
如今熊横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在表现的十分谨慎,即位两年之久,只收权之举,没有变法的行动。
到了如今,中枢有国事府执掌朝政,遍布楚王亲信,彻底掌控在楚王手中,楚国郡守有江东、宛郡、新城、黔中,皆是楚王亲信,江东有徐召为江东将军,上庸有屈侯乐为上庸将军,襄阳有项阳为项阳将军,还有新城也是留有一支大军,可以说如今的楚国,已然有了变法的条件。
无疑,楼缓就是看到了这一点,也猜到了这一点,才对熊横说出这样的话。
没错,熊横是考虑的很周密。
“那还有吗?”
顿了顿后,熊横又继续问道。
“自然是还有一密了,我尚有一疑问,需要问过楚王?”
熊横点头道:“先生请说?”
“敢问楚王,明年六国攻秦之时,楚王身为六国盟主,需得出大军十五万,不知这十五万大军楚王是想从上庸出呢,还是从襄阳出,又或者是另行招募?”
这个问题很关键,一下子问道点子上去了。
楼缓分明就是在说,楚王会不会留着上庸和襄阳的大军,还有会别的用途呢,如果真有这样的思虑,那就足以证明楚王考虑的周全以及周密。
谈到这里,熊横对这位来自赵国的策士,也是一下子多了许多的兴趣。
“唉,寡人的伎俩就连先生都看得出,看来要想瞒过秦人只怕是不太容易了!”
熊横似有感慨道。
“倘若那时六国大军集结于函谷关,楚王却放之上庸精锐而不用,以我对秦国君臣的了解,他们必然会猜到一二,到时候南郑一线必会设下重防。”
到了这里,话题一下子就被楼缓拉过来了,拉到楼缓对秦国的了解上,对秦国战略的判断上,他可以乘势展现出自己的才能,展现出自己更大的价值来。
这就是楼缓的聪慧之处,对于他的思虑熊横纵然能猜到一二,但也只能跟着他走。
“那以先生对秦国的了解,乃是有更好的策略了?”
面对这个问题,楼缓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直接反问道:“那楚王以为此番六国攻秦,能取得什么样的成效,又或者说楚王谋秦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熊横知道,这其实是楼缓对于他这个楚王的试探,试探一下楚王的战略目标到底是什么,倘若一旦告诉楼缓,则说明已对楼缓信任,且楼缓也可以根据他所说的,做出下一步的判断。
“呵呵,先生真是长于纵横是也,以寡人之密,的确也不会认为六国起兵一战,就可弱秦乃至灭秦,因此寡人之策在于南!”
南,必然是秦国之南,并且在秦国有一城名为南郑。
这一说楼缓当即就明白了,楚王是想用上庸大军来攻取南郑,继而能下巴蜀,如此秦国失去一粮仓,而楚国得一处咽喉之地,六国谋秦的战略就算是达成了。
“楚王所虑甚是,要想称霸,就须先得弱秦,而于楚国而言,夺取南郑无疑是最好的弱秦之举,只是这样一来楚王的时机可就一定要选对了,而且在必要时刻,还需得施展出瞒天过海之际,才能达到其目的。”
趁着六国攻秦之际来进攻秦国汉中,这是熊横的一个计划,至于具体执行,还真就没有与其他人讨论过,对此也没有具体的行动措施,今日正好遇到楼缓这个秦国的前丞相,倒是可以好好的落实一下。
“不知什么时机是对的,又不是什么是瞒天过海?”
楼缓微微一笑,在那如沐春风当中,还深藏着一缕自信,一切皆如他所计划的那般,要在楚王面前,所展现自己应有的才华。
“时,六国谋秦战事一发,秦人见楚王上庸大军不动,必有所防备,此时此刻,上庸大军切不可动也,楚王就只需在函谷关鏖战,纵然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函谷不破,上庸不动。”
“如若不然,上庸大军一旦先于函谷关开动,引起秦人警觉不说,必然还会让其余五国看到六国谋秦,楚国得利最大,诸国唯恐楚国为大,甚至会生出退兵之心,此反为其祸也。”
“若是上庸大军一直不动,楚王只在函谷用力,这时日一久,函谷关秦军压力倍增,必然会对上庸松懈,而一旦函谷关破,汉中大军必定回援关中,此时楚王变有了机会,此为时机是也。”
熊横听完后,认真的思付了片刻。
说实话,他只是想到了要用一支奇兵来给秦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对于秦人如何防备,如何破防之事,倒是没有细思,今日听楼缓一言,方才是清清楚楚。
真是上天保佑,在这关键的时刻,竟然给他送来了这样一个人物,一个对秦国清清楚楚的人物。
“先生言之有理,还请先生继续说下去?”
熊横拱手道。
见及此,楼缓面生则更加自信了。
“其二者,乃在漫天过海是也。”
话到这里,楼缓一笑:“楚王可曾思虑过,倘若五国谋秦,独楚国占据了优势,其余诸国皆无利出,该的如何?”
这……
熊横当然想过,五国伐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先是攻秦一战,齐国背刺大家,之后大家有转过头来围攻齐国,若是一个处置不好,就会是这样的局面。
“寡人自然知道。”
楼缓是个聪明人,见楚王如是说,就知他思虑过此事。
“如此,那我就直说了,楚王漫天过海之策,便是在那函谷关被攻破之后,提前让魏王准备一支大军进攻河西,重新占据此处,就如同当年吴起攻秦那般,这样天下的形势可就彻底的变了!”
熊横点点头。
不错,是彻底的变了。
这样一来,秦国会一下子失去了河西,失去了汉中甚至巴蜀之地,西方这个邻居会一下子回到秦惠文王刚刚即位的那时候,从天下霸主一下子退到西陲去了,几十年的苦工付诸东流,楚国则可以大展拳脚了。
更重要的是五国谋秦,楚魏都得到了好处,甚至秦国在如此困顿的局面之下,韩也可向西进,这样楚韩魏三国有都是既得利益者,便可以抱成团,一起来对抗天下诸国,正所谓合纵兴楚,便是如此。
楼缓虽说得不多,但他的提醒已经足够重要了。
望着面前的赵国策士,熊横也是忍不住心潮彭拜。
在诗书之上,许多人都是寥寥几笔的记载,实则他们的生平要远要比这精彩,他们的才华也远要比记载的要高明,或许是因为际遇,或许是因为变故。
总之,熊横面前的楼缓就是一个。
“好,真好,能见先生真是寡人的荣幸!”
楼缓闻之大笑起来。
没错,是不顾失礼的放声大笑。
楚王能懂他,他遇一明主,他也能懂楚王,楚国再添一贤臣。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入夜才是散去。
翌日清晨,就有诏令下,楚王以楼缓为客卿,代其出使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