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南,有一处府邸。
不大,但却经年累月都有求学之人,来此间拜会。
可不管是谁来,当中之人统统以两字做打发——不见。
有人在被拒绝后悻悻离去,有人在被拒绝后破口大骂,有人在被拒绝后更是扬言,府中之人若是与他论战,一刻钟之内必败……
可不管他们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府中的人对他们都是视而不见、任凭嬉闹,有时候动静太大了,引得官府的人来,会将外面的驱散,除此再无什么大的动静。
一年……
两年……
三年……
久而久之,府中之人一次都不曾露面,慢慢的也就没有人再来了,此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至于这府中所居何人,听见过的人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听宫中为官的人说,这里居住的是齐国的上卿,还有听那些来拜会的人说,这里居住的是曾经的六国丞相、鬼谷子的门徒、大名鼎鼎的策士苏秦。
不管他是谁,总之这里面的主人是深居简出,极少露面。
纵然有时候出门,也只是见得一辆马车匆匆而过,或是去往王宫,或是去往相国府中,或是出城……
今日,太阳正好。
街角两个闲散汉子正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之后见得一辆马车停靠在府邸门前。
赶车的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将府邸的大门敲开,对着迎出来的看门人送上拜帖后,府邸的大门又重重的关上。
街角的汉子们都扬长了脖子,等着马车中的人吃闭门羹,可没想到过了没多久,那府邸的大门又开了,从马车中下来一个面如冠宇的俊朗男子,径直入了府中。
怪事,这可真是件怪事。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楚国使者黄歇。
前日见田文,大饮而归,他的计划虽然有点被打乱,但毕竟是无伤大雅,计划中该见的人都要见一见。
苏秦必不可少。
府邸中,大殿里。
黄歇看到了那个白发苍苍,身形微胖的老者,他看起来似乎有点儿和蔼,又有点儿阴翳的意思,反正不管怎么样,他的精神还是很不错。
“楚国使者黄歇拜见苏子!”
说着,便向苏秦行礼。
“还有一礼,乃是替我王,我王素来仰慕苏子之名,只是一直未能有机会,请苏子到郢都一叙!”
“请落座。”
苏秦一挥手,先是黄歇落座。
之后从府中后堂出来几个漂亮的丫鬟,给二人送上了酒水。
“唉,楚王待老夫,真是不薄也,可此一时彼一时啊!”
等到与黄歇饮酒一杯后,苏秦才是似有感慨道。
黄歇略微琢磨,真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不知苏子所云此一时,彼一时是何意?”
苏秦闻之莞尔:“上上一次时,楚王托楚国使者屈甲,来我府中拜会,说有请我到郢都去的意思;上一次时,楚王又托于我族弟苏代,同样说要请我这个老朽,去往郢都行纵横之策。”
“面对两次盛情,老夫岂能不做回应,便答之楚王,老而不死是为贼,我以垂垂老矣之躯而去楚国,不仅不利于楚,更是有害于楚,然则这一次,则全然不一样了!”
苏秦说话之时,语气总是缓和平淡,就像是村头老爷,在跟你闲谈一般,可在他的话语中,却又有高深莫测的意味。
黄歇皱着眉头,一副冥思苦想之状。
“恕小子驽钝,我还是不太明白?”
其实在他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只是他不说而已。
“哈哈,楚王的使者就是喜欢听老夫说明,那老夫就明说了,前两次楚王拜会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要老夫为其效力,看重老夫的才学,而这一次嘛,则全然是想让老夫成楚王大业,行六国攻秦之谋?”
苏秦笑着问道。
话一下子被他说到重点上去了,熊横所谋划的正是这个意思。
齐威王在时,苏秦的话是不怎么管用的,到了齐瑉王时,苏秦的话就很管用,否则苏秦又如何步步献策,让齐国最后处于外交上孤立无援的地步,导致差点亡国呢。
黄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着实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
“不过,行攻秦之举,不也是苏秦当年的谋划吗,如今我王之雄心与苏秦之所思不谋而合,岂不是好上加好!”
黄歇自以为他这话说的很漂亮,很完美。
可殊不知苏秦一听,竟将衣袖一挥,大笑起来:“错了,错了,世人皆看错我苏秦也!”
黄歇惊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此时此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如同一个做了错事的孩童一般,呆呆的坐在原地。
“难得今日有人听老夫唠叨,那老夫就给你说上一番,我苏秦之志,非是强秦,更非是攻秦不成而强秦,我苏秦所要做的,而是让天下一统,天下大治,汝可知否?”
天下一统,天下大治!
这……
黄歇俊朗的面上写满了惊异。
天下一统这样的话,对他而言的确算不上惊讶,可这话竟然能出自苏秦之口,是无论如何也让人接受不了的。
此时此刻,苏秦正站在大殿正中。
他背负双手,望着殿门外一株枣树,似有一股岳镇渊渟的气概,正从他的身上磅礴而出。
“昔年,我师出鬼谷,乃修纵横,又得阴符,通晓天下,立志要用生平所学,还天下一个大志,还天下一个统一。”
“那时,魏国坐拥武卒之威,虽四战之地而称霸天下,人人言到能王天下者,必魏国也,可老夫却不看好魏国,四战之地乃死战之地,若得文侯之志,或许能霸,若无文侯,必然衰败,魏惠王拍马也难及文侯是也,果然,马陵一战,魏国国势一落千丈也!”
“那么楚国呢?”
黄歇出声问道。
苏秦这一番话,激起了他的争强之心。
“天下地利,盖在楚也,然其虽广而无力,如人虽勇而无谋;虽大而不聚,如人生五指而不能握拳;虽行变法而不变,如人只说而不做,如此之国,何能入老夫之眼,天下一统又岂能在楚国的身上。”
这一番说的,黄歇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可有结合近年来楚王新政比对,似乎也的确是如此了。
“嘿嘿,你也别气,老夫只是说从前,非是今朝!”
黄歇莞尔一笑:“自然不气,那不知苏子又是如何看待齐国的呢?”
苏秦冷然一笑,似乎对齐国有着莫大的不喜:“哼,东方小国,终究是东方小国,如何能出天下!”
黄歇明白,苏秦这是在说齐国没有争雄之心。
“那苏子当年是唯独看好秦国呢?”
苏秦点头道:“正是,唯独秦国是也。天时地利秦国一概不缺,秦人东出则易,六国西进则难,这便是地利,天时者秦国经孝公、惠文王两代变法,国力如旭日初升,蒸蒸日上,只可惜啊……”
话到这里,苏秦感慨起来。
“那苏子是缺了人和?”
黄歇问道。
谁人都知道,当年苏秦入秦不是个时候,秦惠文王忌惮朝中老贵族的反对,并未敢用苏秦这个外来的士子,之后便宜了师弟张仪。
“不错,正是人和。”
“我明白了,苏子当年是想效力于秦,让秦一统天下,大治天下,可惜不遂人愿,之后就以六国之力,转而攻秦,因为秦若不能一统天下,那必然会是一统天下的路上,最大的一只拦路虎?”
这逻辑听起来有些扯淡,但或许当时的苏秦,真就是如此想的。
“正是,老夫若在秦,可教导秦王,要以一统天下为己任,老夫若不在秦,秦王则失此大任,反而会阻碍天下一统,因此老夫便要攻秦、弱秦、乃至灭秦。”
话到这里,黄歇长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竟觉得面前的苏秦有一丝的疯狂,就像是一个疯子在言语。
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不仅要做,而且还要做成,黄歇脑海中不由得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楚王。
难怪楚王对苏秦这般青睐了,原来是有着同样的想法的。
“那不知苏子如今是否看好我楚国?”
顿了顿后,黄歇又问道。
气势一收,苏秦整个人瞬间温和起来:“呵呵,老夫若回答是,那使者得到答案了吗?”
黄歇笑了出来:“有答案了,多谢苏子赐教!”
苏秦将手一抬:“不送。”
黄歇行礼之后,离开了府邸,又上了马车。
从进去到离开,也才仅仅两刻钟而已,却对黄歇有了一种天翻地覆的感悟。
苏秦虽未明说,但答案已然在他心中。
如今苏秦看好能一统天下的是楚国,那他自然会为楚国助力了,因此六国谋秦之时,苏秦必然会去说动齐王。
这一趟临淄之行,真是让黄歇感慨颇多,同时对于居于郢都宫中的楚王,心中又钦佩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