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车上下来的,乃是一位中年男子,其穿着华贵,周身手势的一丝不苟,就连长时间的赶路,也未曾让他的衣服,起过多的皱着。
他不是别人,正是楚国大司徒昭雎。
原来他自郢都一路赶来,到了鄢城之后,方知大王在此狩猎,其后又一路马不停蹄,赶到这汉水之畔,楚王狩猎之处。
昭雎放眼望去。
天边的夕阳照射之下,远处的汉水之上泛着一层金辉,闪烁在枯黄的、高高的芦苇之上,一座高台就立在这原野当中。
高台之上,散落着几处帐篷,几座小地环绕着中间那座大帐,四五辆战车停在外面,几十匹马儿正立在一起,吃着原野上刚刚长出来的青草儿,马匹旁边立着两个卫士,手执长戈,身后负剑,尽显威武气势。
此情此景,无疑让昭雎感慨众多。
他甚至想到,在他给楚王的第一次授课,提了楚庄王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典故,他站在原地踟蹰良久后,方才是朝着前方营寨而去。
此时的楚王,正是狩猎也狩了,烤肉也吃过了,美酒也喝过了,躺在营帐中的软塌上,心中开始有些想青雉了。
有时候你身边一直有这样一个人,让你都习惯了,这突然不再身边,反而浑身都有些不舒服,不知道她在宫中如何了。
“启禀大王,大司徒昭雎求见!”
外面传来的,是涓人郑怀的声音。
听他一说,熊横立即收起了心思,正襟危坐起来。
景鲤已死,郢都自然是需要左徒来主持国事,是片刻也不得离身,邀请楚王回郢都之时,多半就是昭雎来此。
毕竟楚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到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全部都是楚王这边的臣子,至于早就卒了的,都是南氏一脉与景氏一脉,至于其他一些不站队的小臣,则是在一场惊吓之后,该是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
昭雎这个可以和景鲤相抗衡的权臣,是既不是小臣,也不是南氏或者景氏一脉,一夜之间,他就变成楚国朝堂当中,最特殊的那一个。
“原来是大司徒,快快有请!”
熊横的声音依旧是热情,外面的昭雎听得十分清楚,等到将营帐揭开时,楚王已经是迎了上来。
昭雎见此,赶忙行礼:“臣昭雎,拜见大王!”
“哈哈,寡人这几日早就念着,大司徒该来了,今日果真就来了,快快请坐。”
昭雎神情微微一愣。
楚王其意是在表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当中。
“多谢大王,雎身为人臣,却不能替大王尽忠,请大王恕罪!”
昭雎未曾落座,一见面先是告罪。
“如此说来,荆山行宫所生何事,大司徒是清清楚楚呢?”
熊横斜躺着,将自己摆到一个极为舒适的地步。
“臣回大王,有昭滑书信,臣俱已清楚,当年大王在临淄为太子时,使臣力排众议,不顾景鲤与南太后的反对,执意派遣景翠出使临淄,迎回大王。”
“待到大王快到临淄时,是臣与我楚国众氏族周旋,以抗秦不割地为由,诉说楚国大王非太子也,可大王到了郢都后,却受景鲤与南太后多方挟制,引发今日之血案,臣有失察之职,请大王免去臣之大司徒,臣愿发配黔中蛮荒之地,以昭我大王威仪,楚国之法度!”
与越无辛一样,又是一个明知楚王并不怪罪于他,却偏偏来请罪的。
楚王若真是有心于昭氏一族,又岂能以昭滑重用,这点昭雎必然很清楚,至于他的手段,可就要比越无辛不知高明了多少。
先是提出,楚王即位,全是他的功劳,他是忠于楚王的,其次楚王受到威胁,他责任不小,他甚至愿意被楚王所发配。
昭雎此人,于楚王而言,只有功而无过。
一直难以用到一处,全是因为凡事昭雎所思太多,主意太正,难为楚王所用。
熊横对他,还远远达不到要治罪的地步,如果说变法之时,要步步深入的话,这第一步昭雎对楚国而言,还有大用。
“不知对于昭滑所云荆山行宫之变,大司徒可相信多少?”
顿了许久,楚王方才是问道。
信了多少?
昭雎知楚王这是何意,但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启禀大王,荆山行宫之变,不仅有昭滑之信,更是有郢都将军幕僚,报于郢都将军,时至今日,郢都城中乱贼一脉,早已被诛杀殆尽,由左徒屈原主持国事,臣辅佐,张贴国书,俱是说明南氏之亡与景氏之乱。”
说了这么多,所有的重点皆在那句臣辅佐之上。
熊横还从来没见过,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昭雎,会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慌乱,这才是楚王的威势。
“寡人不问其他,是问你信了多少?”
楚王再问。
昭雎这才明白,楚王是在向他要一个态度。
“事实如此,臣岂能有不信之说。”
“哈哈,好,事实如此,大司徒请坐吧!”
楚王大笑起来。
昭雎再度行礼之后,坐于营帐之中。
“大司徒给寡人做了一年的太师,讲授了许多的典故,寡人也为大司徒说一个吧?”
“请大王赐教。”
熊横举着酒爵,眯着眼睛:“寡人曾在咸阳时,听得一位羌人商人说过,在陇西以西极远之处,有一片地域终年不见雨水,寸草不生,是死亡之地,此间唤作沙漠。”
“商人少年时第一次行商而不知路,最后误入沙漠当中,行走了三日后,都还未出,就在其食物殆尽之时,忽然见得百益黄金摆在沙漠中,商人狂喜,遂全部拖着,继续赶路。”
“可没走一会儿,便精疲力尽,不得已放弃一半,只得拖着五十益而前行,可这样没过一个时辰,商人再度栽倒,又放下了三十益黄金,只得以二十益上路。”
“翌日,商人喝完了最后一口水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活着,就必须得将所有的黄金都丢弃,否则背在身上,始终是个负担,若是不肯放弃黄金,就只有死在沙漠里,到后来,商人没有了羁绊,步履轻松,又过了一日后,终于离开了沙漠,活了下来。”
话到这里,熊横停下来,望着昭雎:“大司徒可悟出了什么?”
昭雎面不改色,只是静静地的问道:“臣想听大王说。”
楚王站起来,在营寨中来回走了几步:“昭氏首领、楚国大司徒、上柱国大夫……凡此种种,便是大司徒身上的黄金,大司徒机敏过人,才华出众,本该可以超脱自己,如孟夫子、如惠施、如庄周这些人一般,为天下名士,可大司徒却一直都不舍弃,身上的黄金呐!”
熊横的话,并未有说透。
他永远也忘不了,昭雎给他说过,何以为楚国,他熊横明白,似秦国那样的变法,在楚国不可取。
昭雎有此想,解释因为身上的贵族气、氏族气太重,让他一直站在贵族氏族的角度在思索。
“臣明白了。”
琢磨半响,昭雎起身行礼道。
是真明白了,还是假明白了,熊横都不想再说了,因为只要是一路人,就必然会有相同的想法。
“哈哈,说吧,你此番来鄢城,否是请寡人入郢都?”
“启禀大王,前日徐召从荆山行宫奔袭而来,一举击退了景华景季,二贼子正往东边逃去,郢都被困已解,臣恳请大王回都!”
熊横起身,十分熟络的拉着昭雎的手。
“哈哈,这可是大司徒第二次请寡人入郢都了,好,明日就回去。”
昭雎若有所思:“臣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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