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色的衣服外,是一件玄色的长袍,暗金色的龙纹在长袍的边处一直延伸到袖口,头顶是一顶琉璃王冕,腰间是一柄几乎要垂到地上的长剑,再配上那修长的身姿,俊朗的面孔,整个人贵气逼人,硬挺不凡,尤其是在眯着眼时,周身杀伐气息上涌,充满王者气概。
在六个寺人的侍奉下,楚王一套礼服穿戴完毕,容颜印照于对面的铜镜当中,身旁站着的乃是与楚王有几分相似的安国君子玦。
“大王,韩使者尚靳入郢都之后,曾去过令尹府中一趟,据说光是礼物就拉了整整一车,看来秦人若要连楚,依旧是先思虑他也。”
安国君身为司宫,执掌整个宫中的寺人。
眼下放在楚王身边的人,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绝对忠于楚王的。
“唉,有此臣子在,我楚国如何能强大,寡人曾闻之,不管是那甘茂张仪,还是司马错之流,在为入秦之前,都不为秦人,而一旦入秦之后,便只为秦忠心,何也?”
安国君不解,摇了摇头:“臣也不知其意。”
“皆因志向也,他们的志向与秦国的志向一样,他们的才华在秦国能得以施展,他们不仅与秦国是一路人,秦国能不能满足他们的一切,寡人再问吾弟一个问题,倘若天下只剩一国,那会是哪一国呢?”
哪一国?
安国君清楚,楚王当然是在指秦国了。
“大王是说秦?”
“自然,秦人能以天下人为臣,自然能以天下人为民,做成这天下的君主,倘若我楚国也能做到这一步,那我楚也能统天下也,吾弟是想做个楚国的封君,还是想做个天下的封君呢?”
楚王一边问,一边还不忘骚包的打量自己。
难得他有兴致,要好好洗一洗安国君的脑袋,毕竟是自家弟弟,将来用起来也顺手。
“大王,臣读到关乎西周以及春秋时,曾有了周武王分封天下,做这天下的共主,他所封赐的那些公伯侯子男,俱是一国之君主,想我堂堂楚国先祖,当年也只是个子爵也,若是能选,臣当然是想做天下的封君了!”
楚王闻之,一阵大笑:“那你说该如何做呢?”
“自然是强我楚国,将天下诸国逐一击败。”
“对了,你与寡人这便是志向相同。”
咚咚咚!
就在这时候,一阵激烈的鼓声从远处传来,其激昂的调子,让人有些血脉喷张。
“鼓过几通呢?”
熊横问道。
“大王,三通了。”
“好,三通刚好,你现行过去,寡人随后就来。”
“臣遵令。”
韩使者尚靳在郢都逗留两天后,面见楚王。
楚国对其以最隆重的大礼,百官聚于一堂,共同迎韩王使者觐见,今日清早楚王就醒来了,一直收拾到了现在。
对于尚靳此人,熊横虽不了解,但知道其典故。
当年秦国以景翠为将军,围攻韩雍氏城时,尚靳奉命入咸阳,求救于秦,当时宣太后在宫中召见了他,听他说完后,宣太后就说道,当年秦惠文王在时,我与他躺在床榻上,他一条腿搭在我身上,我就觉得很重,可当他整个身体都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没那么重了。
何也,皆因惠文王整个人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也能得到快乐,而一条腿时就只有重量,其意在指想要秦国出兵可,必须得要有好处。
尚靳会其意,秦国终是出兵,解了雍氏城之围。
秦太后的话的确让人尴尬,可尚靳能在尴尬之余,还不忘完成使命,其心志可见一斑。
……
楚王的王旗从玄鸟殿一直到宫门口,随着卫士一声声地报过来,位于王座之上的楚王,见得一男子昂首阔步而来。
至玄鸟殿门口,男子停住。
两边四人上去,替男子脱去长靴,他自始至终目光都停留在大殿当中,坦然的受着这一切。
一眼望去,百官俱是列于两侧,楚王位于正中,顶上还有一盏精美的青铜灯盏,吊着许许多多的烛火。
进殿,止步,拱手,朗声。
“韩使者尚靳,拜见楚王,拜见楚太后!”
话音落,再躬身。
熊横将他仔细打量起来。
身量不敢,至多六尺,身形略胖,面带横肉,长须飘然,打理十分整齐,一头长发高高挽起。
着一袭白衣,配一条玄青,腰间挂着美玉两块,头顶还有一支玉簪子,其貌不扬,气度斐然,目不斜视,直面楚王。
“原来阁下就是尚靳,来人,赐座!”
“外臣谢过大王。”
寺人搬着长案上前,尚靳落座,又有酒水上来,与王对饮。
“外臣听楚王之云,莫非在楚王心中,尚靳不该是这副模样?”
楚王仔细观察着他,将头一摇:“不该是这副模样。”
“外臣敢问楚王,该是如何模样?”
楚王坐于长案后,一只手摸着胡须片刻,方才是说道:“俊朗不凡,卓尔不群,身高八尺,美男子是也,也只有如此,才能让秦太后见之使臣,心中欢喜,哈哈!”
或许别人看来是楚王借故侮辱韩使者,只有他熊横自己知道,他才不会无聊到这种地步,韩也好,楚也好,使者也好,君王也罢,不过是一种职业,一种立场。
他其意在指,尚靳所来,乃为秦,不为韩。
“哈哈!”
见楚王笑,尚靳也是大笑,一阵笑声过后,他又问道:“那楚王见到外臣这副模样,可有失望?”
面对此问,楚王依旧是摇头:“不,寡人非但不失望,而且还很惊喜,惊喜于堂堂韩使者,是这般相貌!”
惊喜?
这就有些难理解,不过这难不倒聪明的尚靳,只见他再度大笑道:“外臣明白了,楚王这是在夸赞外臣,其貌虽不扬,但却有其长也,否则何以为韩使者?”
没想到楚王还是在摇头。
这下不仅是尚靳有些纳闷,就连楚国众臣子,都不知道楚王到底要说什么。
“寡人是说,原来秦太后所好者,是使者这样的男子,更是喜爱到派遣使者来我郢都,面见寡人,使者请说此番来为何?”
这一句话,四下里皆是明了。
原来大王早就知道,韩使者是秦国的说客,并非是韩的说客。
景鲤南太后之流,皆是在疑惑,一向不问朝政的大王,如何会知晓这些,他们在见到楚王的目光落在昭雎身上后,瞬间释然。
昨日给大王授课的,不正是这大司徒。
与往常一样,昭雎板着一张脸是一言不发,或许他在想,楚王经常这样做,就是为了引起南太后与令尹对他的敌视,臣子们永远不能是一条心,那大王永远就是大王。
在不经意间,尚靳的目光瞟过臣子之首的景鲤。
“外臣来楚国之前,曾听闻楚王从来不问国事,却能让楚国上下政令清明,如今再一看,楚王却不如传言中的那般了,外臣观之,楚王对所有的事,皆是了如指掌?”
面对这个直指人心的问题,熊横却也不慌。
“寡人不问国事,乃无为而治也,有将军南晖奋战,令尹景鲤持国,母后监国,寡人垂拱而楚国大兴,使者岂不闻对楚之战,秦人心急若焚也;至于使者所云了如指掌,皆是寡人有能臣昭雎是也,不知韩王仓能否做到?”
尚靳哂然,好一个权臣架空,在年轻的楚王口中竟成了无为而治。
“难道楚王不知,我韩王仓别无长处,但这无为而治的手段,可是天下一流!”
韩自韩王仓即位以来,韩内政治就变得混乱不堪,也不知道尚靳说这话是嘲讽,还是真心以为呢。
“哈哈,原来天下间也有似寡人这般英明的君主,寡人问使者,所来我楚,是不是那秦太后怕了我楚国军威,要向寡人投降呢?”
尚靳面王之前,就见过了景鲤。
按照景鲤的以往的调性,必然会与秦人合谋,更何况真若是南晖大胜,成为了楚国大将军,那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以前的这种情况,都是使者进殿后,景鲤率先发言,为其做好铺垫,事情很容易就成了,可偏偏现在遇上了意外,楚王一阵嬉闹,让韩使者的目的昭告于重臣,那接下来所要做的,便是直接摆出条件了。
“大王,老臣有一言?”
见这事态远超他所想,老景鲤终于是坐不住了。
“哈哈,令尹何须着急,寡人要听听韩使亲口所云,秦太后是否来向寡人投降?”
方出一眼,景鲤就被堵了回去。
尚靳见此,依旧不见慌乱,只见他气定神闲的问向楚王:“外臣问楚王,楚秦上庸战事如何,可否心中有数?”
不知是答不上来,还是其他的缘故,楚王闭口不语,而人群中有左徒,已是站了出来。
“使者,让某来回答你,今年初,秦以向寿为使,向楚宣战,我楚国起兵十五万,拒敌于上庸之外,双方交战,各有胜负,死伤皆同,其后秦人增兵,我楚人也是增兵。”
“秦人共起大军二十万,我楚共起大军十五万,双方虽各有落败,可其军力依旧在秦人之上,此战秦人若不降,我王焉能罢休!”
闻言,尚靳转过身去,露出恍然之色:“原来是左徒,请问左徒,半月多前国尉司马策以火攻而破郧西,兵入楚国境内,烧杀楚国士卒三万余,如此来看,楚国已然大败。”
尚靳再看楚王:“楚王以战败国之君主,如何想战胜国索要投降,岂不是颠倒是非也。外臣虽不通军事,但也知晓上庸一破,楚国千里沃野,将无险可守,自汉水水流而下,三五日间,便能达鄢城,鄢城一破,郢都则危矣,与其死战,楚王不若以秦和!”
尚靳不作停留,一口气说出所有谋划,不过这样说出来,倒显得有些着急,有些牵强附会了。
或许是景鲤觉得尚靳说的不够好,他又站了出来:“大王须知,兵败如山倒也,牵一发而动全身,郧西之败,令我出即将陷入大败之际,为了不危机我楚国社稷,今日不如与秦国为之和,待到日后,再连韩而连魏,连魏而连赵、燕、齐,乃至中山之国,兴百万大军,再破秦也。”
熊横真是不能理解,身为楚国的令尹,景鲤为何就要做个投降派呢,难道就因为楚国的金银。
算了,连郭开都没想到,赵国说没就没了,何况是如今之景鲤。
“那依着景鲤与韩使的意思,我楚该降于秦,纳秦以地,送回秦使者?”
又是屈原出声问道。
“如此,外臣可愿替楚王出使咸阳,请求秦王退兵。”
尚靳一番话落,由令尹景鲤又道:“启禀太后,抗秦主将者乃南晖是也,倘若将军一旦有败,则性命危矣,我楚国将军唐昧,便是前车之鉴,纵然无性命之危,也得治个败军之将,与其独自抗争,不如借诸国之力?”
这打蛇打七寸,老景鲤的话可是说到了南太后的七寸上。
是啊,郧西被破,让南太后几夜都睡不着觉!
她开始重新审视秦人的军力,如今她认为南晖失败的几率很大,但成功的几率很小,如今这样选择,倒是能全身而退。
只是……
南太后开始扫视群臣。
人群中的昭雎微微色变,立即战了出来:“启禀大王太后,可知上庸之地,有秦军多少,有楚军多少吗?”
楚王只其意但未答,因为昭雎再问南太后。
“老妇人看将军战报,秦军约有十五,楚军约有十七。”
“臣再问太后,上庸山势陡峭,我军依山而修筑城寨,是秦人攻下容易,还是坚守容易?”
昭雎再问。
“孙子所云,五则攻之,十则围之,自然是我楚军容易了。”
“好,臣还有三问,秦国尉司马错怀必胜之心而来,那我楚主将南晖,是否也怀必胜之心而去?”
问及南晖,南太后如何不清楚:“老妇人之弟,老妇人岂能不知,自然是必胜而去。”
三句话落,昭雎看过尚靳以及景鲤后,再问南太后:“那我楚何败之有,既是未败,又如何以降,将军闻之,心如死灰啊!”
这……
南太后面上猛然间浮现出自责与后悔之色。
刚才是她想错了,她不该如此想胞弟。
楚王熊横见之,心中唯有一个感概——秦太后武则天那样的女人,毕竟还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