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两全之策,不用说熊横也是能够猜到一二的。
秦人对楚国,无非就是土地尔。
头一次在秦国见辛戎,秦国也只黔中、巫郡二地无异于是天方夜谭,就改为上庸五百地,秦楚两国曾在其数次交锋,土地也是几易其手,秦人自以为威逼之下,秦人自然会答应。
这第二次,便是冯章入郢都,不知是不是也是这目的,但不知怎么得,就与南太后勾结在一起,将索要土地变成了乱政之策,免费给楚国再送一个王来,只要你楚国敢收下。
或许是冯章此人远谋,想要玩一把大的,真要是楚国乱了,秦军纵然想要更多的土地,也是如探囊取物一般取之。
第三次,便是这向寿了。
这一次是楚国扣下了他秦国的使者,二次拒绝了秦国的提议,向寿是带着最后的审视而来,倘若这一次楚国还是不答应,那就不会有第四次了。
秦人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誓要在楚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否则他秦王的赫赫威名,将不知道置于何处。
“老夫不知,事情都到了如今,还有何两全之策?”
问话者,乃是老令尹景鲤。
“启禀楚王,如今天下乃大争之世,强者存,弱者亡,昔年,我秦军强盛,曾与楚军战于汉中,楚军不敌,则汉中郡为我秦也,此乃强存而灭弱也。”
“到近些年,我秦军东进,又与楚军战于上庸之地,楚军大败,我秦军斩首十万,上庸之地,也入我秦国之手,此又乃强存而灭弱也。”
“可在楚王槐与我秦国结盟后,我秦太后念及曾为楚人,就提议将上庸五百里地,尽皆赠与楚国,我秦军则退到汉中之地,再也不踏入上庸也。”
“时至今日,楚王与齐王为盟,楚国与齐国交好,恶之我秦,既若如此,那我秦太后所赠土地,也理应归回,还有我秦国使者冯章,也理应归国,如此我秦对楚再无所求也,亦不再行征伐之举。”
讲道理,摆事实,话说得十分好听,可说来说去,就是想要将那土地给索要回去
“哈哈,将军也识得纵横焉!”
当堂大笑着,乃三闾大夫屈原是也。
“将军不也曾说了,大争之世,强存而灭弱也,想要我楚国上庸之地,何不派遣大军前来攻伐,莫非就想仅凭一张空口,就想让我楚人割地。今日我楚割地五百里,明日再割五百里,我楚国虽甚是雄伟,但又有多少个五百里,割让给秦人呢?”
或许向寿是想婉转一些,可是屈原单刀直入,丝毫不让他婉转。
“三闾大夫岂不闻好战亡国是也,今时今日有秦国使者向寿在此,一切即可商议,没必要将话说的这般绝吧?”
出声者,乃景鲤也。
此人亲秦在楚国是出了名的,看来他并不想战。
“那以令尹,该当如何?”
屈原冷声质问道。
景鲤却是不答他话,而是转头望向上首楚王太后:“启禀大王太后,若兴兵事,也须得是合纵而攻之,以我楚之一国之力,纵然胜秦,那也对我楚国无大利耶,请大王太后慎重考虑!”
熊横是个血气方刚的好男儿,听到这话气的恨不得骂人,可他偏偏还得忍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要忍到有能耐将这老头罢免斩首了才行。
“母后以为如何?”
南太后沉默不语,不过看她表情,还真有些交好之意,这可与方才其兄郢都将军南晖的表现,截然不同啊。
“大王执掌一国,需得在权衡利弊之间,不如就听听令尹如何说吧?”
“也好。”
楚王颔首。
等到了这王命后,景鲤才又接着说起:“不知大王可曾记得春秋霸主郑庄公也?”
善于讲春秋霸主典故的景鲤,前几日才刚刚说过,熊横岂能不记得。
郑庄公名寤生,意思是倒着生出来的意思,自幼就不得母亲喜欢,在即位之后,母亲对小儿子共叔段十分的疼爱,不停地为他索要封地以及财宝。
对于这些要求,郑庄公一概答应,就是在他的纵容之下,让共叔段野心越来越大,最后竟然起兵叛乱,最后被郑庄公击败后杀掉。
这就是个典型的欲先让你亡,必先让你狂的故事。
“寡人如何不记得。”
“大王,老臣自以为对秦之战,也当是如此,今秦国之盛,楚国之弱,倘若与之交战,则我楚有大败之风险,而且一旦落败,秦人大军必定顺着汉水直下,甚至到鄢郢之地,那大王危矣,楚国危矣!”
也不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还是景鲤真有此远见,十几年后白起就是这么攻过来的。
“大王再请细思一番,倘若我楚归还上庸之地于秦,则秦人自满,不再发兵南下,而秦人往东再进一步,皆是诸国震惊,人人畏惧于秦人之威,必然会再度联合抗秦,秦若不弱,天下难安。”
“那时,大王当如楚王槐合纵长般,号令楚、齐、韩、魏、赵、燕、甚至中山、卫鲁之国,挥军何止百万之众,秦人以一国之力,如何抵挡,先破函谷关,再下咸阳,秦人闻之无不西遁也,不说一上庸之地,纵然巴中、汉中,也可再回我楚国之后,甚至往西设立蜀郡,也不在话下。”
熊横原先只知景鲤亲秦,就是不清楚到了什么程度,现在一看,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先不说他这合纵而攻秦之策能不能成,就是这欲要其亡,必先令其狂,还真有些汪伪的曲线救国政策。
“却也……”
难得南太后与景鲤想到一块去了,她刚想要表示赞许,但看了看群臣,还是先不表露决意了吧。
熊横再望向向寿,只见他是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在作何感想想。
“启禀大王太后,臣有一言!”
人群中走来,正是大司徒昭雎。
屈景昭三家,就只剩下他了。
“不知大司徒有何见地?”
?
昭雎直面景鲤道,这还是两人为数不多的,第一次交锋。
“大王,令尹之言,高看了我楚,却低看了秦人,倘若真割让上庸之地给秦人,那会如何,我秦国西北缺失一脚,没有了上庸的阻挡,秦人那才是真正的入鄢郢之地如探囊取物,恐怕还没有等到合纵成,我楚国就要再失千里之地了。”
“再说合纵之事,自天下有策士苏秦起,合纵攻齐之事屡次有之,可又有哪一次是真正的击败了秦人了,不仅没有,反而让秦人约战越勇,约战越盛,依靠他国不可取也。何况在这危难时刻,都不见诸国相帮,令尹也无从断定,我楚国失去上庸后会有援,不知令尹能确定否?”
景鲤冷哼一声:“老臣不能确定,但大司徒就能确定,此战我楚必定能赢?”
“虽不能确定,但若不战,我楚国必输。”
这时候,屈原也是站了出来:“大王,楚人可流血而亡,万万不可束手而死,死,何足道哉!”
声音落,与方才情形一样,又有些臣子附和起来,当然也有人附和归还上庸于秦,不过这声音比起请战,无疑是小了许多。
南太后望着屈原,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起用屈原是她的主意,本意是对付景鲤,现在她有些不想战,想和,而屈原却吵得最积极。
“是战是和,还请大王做决意吧,大王再是楚国执掌牛耳之人!”
对于此军国大事,南太后本就知之不多,现在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了,群臣吵来吵去,也没出一个统一的意见,既若如此,那就由大王说吧。
楚王槐与子兰虽在秦国为人质,但两国交战,秦人也不至于迫害到他们的身上。
在熊横这里,与其割地求和,纵然是大败,也要一战。
楚王忽的一下起身,握着腰间剑柄,一步步地站到向寿面前:“这次恐怕将军要失策了,秦王也要失策了,秦军若要取我楚国之地,楚人不会束手就擒!”
声音虽不大,但言辞一字一顿,充满威仪。
在到郢都后,向寿就听闻了楚王的名声,知道其不问国事,只知乐舞,今日在一间,虽坐于上首,威风凌凌,但全然没有个主意,任由群臣摆弄,而且事事都要先问过一妇人。
可刚刚这一下,楚王竟有些不一样了,变得霸气内敛。
“楚国君臣好精彩的朝会,满朝臣子不缺大才也,外臣还有一事请求?”
向寿躬身行礼道。
“你说吧!”
“启禀楚王,正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还请楚王放回我秦国使者冯章?”
楚王徐徐摇头:“好一个不斩来使,可你秦人竟连我君王都要扣押,寡人岂能与尔等讲信义,寡人现在就告诉你,不止冯章回不去,就连你也回不去,还有那些随你而来的秦人,他们也一个都回不去!”
一句话落,熊横再望向南太后:“母后,留着秦国使者,他们若对父王与吾弟子兰有不义之举,那就请将这两人给烹杀。”
不让其回去,当然不是为了烹杀,而是不让向寿将在郢都打探到的消息,传回楚国去,有时候战争胜负,就在这细节之差。
“太后,老臣也以为如此。”
这回景鲤倒是反应的很快,立即就接话道。
他这个老狐狸多半是想到,向寿在他府中走动时,不小心打探走了什么消息,让其回去对战局不利。
既然都已经想好要打仗了,那就开始做完全的准备。
南太后思索一阵,又想到子兰与楚王槐,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也好,就依大王之策。”
“多谢母后。”
熊横朝着南太后道过后,面上群臣:“郎中南井何在?”
“臣在。”
“将秦国使者押下去,就与那冯章关在一道,就让他们好好叙叙旧。”
“遵令。”
可时,有卫士上来。
自始至终,冯章都没为自己说上一句求情的话,就连面色都未曾有一变:“如此,外臣告退!”
言辞不卑不亢,坦然走出玄鸟殿。
秦太后果然是知人善用,所用这些人无不是勇气可嘉。
等到向寿被压下去后,景鲤又继续道:“大王,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秦人既要征战,那必会选择春季,否则一旦拖延,战事将会要等到来年方才结束,大王应下令,早做准备。”
“由大司徒筹备粮草,由大司马征召马匹大军,由典令行走各地,下达王命,还有一应辎重之物,也得由工正进行督造,就连司败也都得有所为,严厉惩治不遵王令者,总之一旦战事起,我楚国上下,就尽得行动起来!”
作为一名令尹,处理内政景鲤是合格的,于国事而言,极少人能做到他这般精通,而且不管是朝中各方势力,还是各地郡守封君、氏族首领,由他去调节,都会容易上许多。
熊横明白,楚国暂时还离不开景鲤也。
“此乃国事,自然由令尹操持,太后监国,寡人无需操心!”
“老臣谢过大王,定然不辱使命,只是不知大王以何人为将军呢?”
对于这个问题,他还真就难以回答。
楚国将军虽多,但没听过什么名将,唯一有点好感的屈侯乐,也就不过是个门尹,根本也干不了这事。
“不知令尹以为何人?”
老景鲤这么热心,心中必然是有了人选。
只见他瞧了一眼上首南太后道:“启禀大王,老臣以为能胜秦人者,唯有郢都将军南晖是也!”
南晖,竟然是他。
熊横对他印象不深,就只知他是郢都将军,在灭越一战,还有垂沙之战当中,皆有其身影。
这些可轮到南太后面色不好看了。
她一个妇人能在郢都呼风唤雨,是因为郢都最强的两支武力,卫士与郢都守军,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再加上有个监国之名,才有如此之风光。
南晖是否真能胜秦人先不谈,他这一走,谁又来担任郢都将军也。
“大王,当年灭越之战,南晖将军担任军中先锋,战无不胜是也,其后垂沙之战,乃是主将唐昧贪功冒进,防守留有破绽,才被齐国大将军匡章所击破,身为副将的郢都将军曾竭力劝阻,可那大将军唐昧不听,才致使我楚国之败。”
“老臣持国多年,素知南晖将军其人,少年时入军,其后为楚王槐涓人,又多次与秦人征战,善读兵书,精通吴起之道,我郢都守卫之锐利,天下闻名,此全赖郢都将军是也!”
不等到南太后插话,景鲤又接着说道。
对于郢都守卫,身为楚王的熊横,却一次都未曾见过,不过都这资历,倒也是久经战阵。
“郢都将军的确是临阵经验丰富,可错在其年少,不足以为帅也,老妇人倒是觉得鄢城将军景华,可当此重任!”
南太后不紧不慢的说道。
鄢城,曾为楚国副都,此间有楚国常备军一万,一旦调集两日之内,可奔走至郢都,镇守此处者乃鄢城将军景华,为景鲤之子。
这么些年来,他这个老令尹屁股坐的这么稳当,和这鄢城将军离不开关系了。
景鲤望一样坐于人群中的南晖:“既然南后担忧胞弟,那就让老臣之子……”
“令尹且慢!”
一句话还未落,郢都将军南晖,已是立在他对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