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天地无光。
虽未至天黑时刻,四方俱是灰蒙一片。
连日阴天,却不见一滴雨落,要是再拖下去,可就真到明年了。
楚王熊横坐于王车,剑就在他的手边。
卫士组成的长蛇从郢都东门而入,之后沿着大道,正向楚王宫行进,城中的街道上满是祥和欢快的气氛。
明日祭祀,后日新春。
马上就要过年了。
熊横自前日出宫,今日而归,楚王冬狩,满载而归,明天所用的祭祀之品,一应不缺。
想起这些,倒是让熊横忽然记起来,昭雎曾说过一个鄀国盗牛的典故。
那还是在周成王刚刚封楚人首领熊绎为子爵之时,周人最重礼法,楚人立国之日,必得行祭祀大礼,可放眼整个氏族上下,竟也找不出一直牛来,没有办法,首领熊绎就只得从别国盗来一只,才完成了祭祀。
这让人在感慨当年楚国的渺小时,也在为楚国如今的庞大的感慨。
与所有的氏族一样,他们从远古而来,秉承着自己的传承,代代相传,在这其中无数的氏族曾泯然于众人,而有些则成了今日的霸主。
熊氏、秦氏、赵氏、魏氏、田氏、燕氏、韩氏……他们无不是氏族中的霸主。
国,也是这么来的。
昭雎其人,颇有才学,想法也很有深度,只可惜,他那日能向熊横说出那样一番话,便代表着昭雎,就只能是个楚国传统的贵族。
王车将至王宫之时,有一人策马轻骑,从对面奔来,那人在与正在护卫大王的郎中南井碰面又,又径直赶到王车对面。
御马者乃门尹屈侯乐,吁一声长啸,四匹骏马俱是停歇。
那人下了马,立在王车之外。
“臣司宫成謇,拜见大王!”
熊横揭开帘子,探头出去。
只见了成謇着一身枣红官府,腰间悬一柄长剑,就立在外面。
“何事如此着急?”
楚王不急不躁地问道。
“启禀大王,太后召集令尹景鲤、大司徒昭雎、大司马昭滑、三闾大夫屈原、执圭大夫景翠、右尹安国君、工正屈伯庸、廷理熬闰、典令成熋、郢都将军南晖等一众臣子,在鸾凤宫议事,眼下就等大王了。”
好家伙!
等一众臣子,这岂不是将整个玄鸟殿都搬了过去,南太后这是要学习慈禧垂帘听政吗?
“司宫可知所议何事?”
成謇瞧了一眼驾车之人,往前行走几步,小声说道:“多是与公子子兰有关,就连那被扣押了许久的秦国使者,也被召了过去。”
算着日子,冯章被楚国扣下,将近一月。
这一月的时间也足够将消息送到咸阳,但不足以再送到郢都来,那秦人的消息暂且还没有传来,这时候南太后又着急个什么呢。
“哈哈,看来是母后爱子心切,有些等不及了吧,传寡人的令,速速赶往鸾凤宫,可别让母后等太久了!”
令下,军列当中,号角嘶鸣,卫士纷纷立在两旁,留下一条通道,让王车火速通过。
不需多时,楚王宫已在眼前。
入了王宫后,熊横又换上王辇,由八个寺人抬着,一路小跑到了鸾凤宫外。
此刻,夜色已深。
远远望去,唯有此处是灯火通明,光辉交映。
“大王到!”
“大王到!”
楚王还未到宫前,一声声的高唱就已传出,宫门早已打开,所以臣子立在原地,以迎接楚王。
熊横立在宫殿外,一眼扫过去,平素里宽广的鸾凤宫中,显得颇为狭小,四下里长案塞得满满当当,群臣俱是落座。
“臣等拜见大王!”
众臣当中,有人高喝。
楚王目不斜视,挎着剑直入主位后,朝着一侧南太后躬身行礼:“拜见母后!”
“大王无须多礼,众臣们等候大王多时了。”
“是,母后。”
熊横落座,下方众臣见此,也尽皆坐下。
区区一个鸾凤宫,此时竟恍如玄鸟殿也,熊横入郢都已时日不断,他早就摸索出一套规律来。
若是小事情,则会有执掌国政的令尹领着一众臣子,就给办了,若是大事情,则会交由南太后出批阅,得见过太后首肯后方可,压根都用不到楚王。
但若既是大事,还是双方有分歧的事,那就会将群臣召集起来商议,看谁的道理大,看谁支持的人多就听谁的,而楚王宛如吉祥物一样的存在,没当这个时候就必须得出面了。
“连齐破秦之事,已是我楚国策,一国不可二君,也是我楚之国策,此,不可更也,有我楚国公子子兰,却依旧还被秦人所扣押,老妇人认为既然国事已定,那就该迎公子子兰回来呢,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没有遮掩,在君臣客套过后,南太后直接接过了话头,说下了这一番话。
看来她对于子兰的回归,的确是等不及了。
子兰是否回归,今时今日对熊横来说,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他也算是看明白了,以南太后的能耐,压根不能左右楚国大局,所以也不可能将子兰扶上去。
相反子兰回来了,必定会被南太后找理由加官进爵,南太后这边无疑是又多了一大助力,而令尹这边却是在一直退守。
先是被迫接受监国五年,再是被迫接受南太后安排右尹,然后屈原又被重用,给他树立了一个政敌,若子兰再归来,老景鲤就该到反抗的时刻了吧?
熊横故意做了停顿,还未等到他回答,就已经有人站了出来。
此人是个面黑且肥胖的男子,模样不仅称不上好看,更是还有那么一些的丑陋,不过看起年岁,在一干臣子中显得年轻不少,该在而立之年。
楚国廷理芈姓敖氏名润者,便是此人。
“大王,臣以为不可,至少暂且不可。”
一上来就是将监国太后的提议直接否决,可见此人为谁所谋。
“公子子兰,亦为楚王槐之子,当食楚国之禄,当为我楚国封君,岂能久在他国,不管秦人如何思,我楚都须得派遣使者,迎回公子子兰!”
现在说话这人,乃是玉尹武隗,为南太后一党。
玉尹者,乃楚国掌管治玉之人,算不得什么位高权重,只是一直跟在南太后身边而已。
“今年初,秦人下定国书,邀约我王武关会盟,当中众臣多是反对,唯有公子子兰,怕得罪了秦人,便极力赞同前往,如今与楚王槐一道,俱是被秦人所扣押,岂不是正好,为人子者,在落难之时,不思陪伴在君父左右,而是一心想着要回来,如此不忠不义之徒,纵然是想要,我楚亦无他容身之处!”
廷理熬闰这是将武关会盟的罪责,都扣在了子兰的身上,明确的告诉南太后,纵然是子兰归来,也不可能会被受到重用。
他的话可代表景鲤,也可代表令尹,代表楚国群臣。
南太后不言语,只是那腮帮子能明显看到在鼓起,她这是被气的咬牙切齿,却不能当堂发作。
“哈哈,可据我所知,当年一力赞同去往武关的,也有令尹,既然父子情深,那何不也是君臣情深,着令尹去往咸阳陪伴楚王槐呢?”
这武隗也是胆子够大,直接指着景鲤,这无疑是要撕破脸了。
“玉尹好大的胆子!”
未等到景鲤发话,南太后却已是勃然大怒。
“景鲤为国操持,当时与秦会盟,也是有利于我楚,谁能想到秦人既然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南太后又接着说道。
由此也可得知,在这一场争锋中,南氏就一直处于弱势,除了监国之事外,太后得罪景鲤的事也不敢干。
“太后英明,楚王槐与公子子兰被扣下,全因秦人无耻,不过既知秦人无耻,那我楚断然不可与秦人交好,若派遣使者去往秦国,这不正是交好之意?”
廷理真是个机灵且咄咄逼人的人,接着太后的话题就一直往下说,直接将南太后所有的后路给封掉。
这下南太后是更加愤怒,坐在他旁边的熊横都能清晰的听到,那急促的呼吸声音。
稍作平复之后,她又是将视线落在了景鲤的身上:“我楚国国事,都在令尹身上担着,此时老妇人想听听令尹是如何说,眼下这局势,也唯有令尹看得清呢?”
语气平缓,但在熊横看来,这已近乎于哀求。
南太后强硬了两个月,终于在这件事情上向景鲤低头了,可见她的软肋是在哪里。
景鲤听闻,从长案后慢慢的站起来,之后又站到中央,先是朝着上首楚王与南太后行礼。
“启禀太后,老臣也以为廷理言之有理,公子子兰暂且不必回国,依老臣之见,秦人也定然不会伤害子兰公子,太后至多也就是多等些时日呢!”
赤裸裸的拒绝。
派遣使者去往秦国,此乃是国事,多在景鲤所掌,太后虽是监国,但最大的作用也就是投一下反对票,控制楚王提拔个人。
派遣使者这种事若是遭到群臣的反对,将很难继续下去。
熊横注意到,南太后将目光落在屈原身上,似乎是忍了许久,那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看来她也是清楚,如今的屈原刚刚被启用,声势不足,其二,屈原待她如何,她也吃不准,倘若屈原说了反对她的话,那朝中所有臣子必然知道,楚王并非是完全忠于他。
那就让屈原给众臣当靶子,私下里与他们去斗吧。
“也好,就听令尹的话,不知对那秦国使者冯章,该如何处置呢?”
“启禀大王太后,臣有一言。”
人群中站出来的,正是三闾大夫屈原。
此刻的他,正与景鲤站在一条线上。
“大夫请说?”
“秦人虎狼,不嗜血肉,焉能死心,使者冯章,乃是小道,如何御秦,方才是大道,只有大道定了,小道才有方向。”
“于大道方面,我楚已是选择了连齐之策,派遣使者屈甲携带重礼,去拜齐王,如此必然是恶了秦国,以秦人之秉性,来年春必然行大军攻伐我楚国,我楚国应早做准备,早做抵抗。”
“大道即是如此,那区区一使者冯章,便不足味道,是扣,可表我楚与秦人征战之决心,是送,也可昭示我楚人之勇气,不惧秦人也!”
屈原这一番话,可谓是极有远见。
楚国朝堂各方势力交错,造成了行政十分的低效,现如今熊横即位已有两月,却每天忙于内斗,终于是有人将视线落在这上面来了。
闻之,太后微微色变:“那不知有何办法,可避免与秦军一战?”
若战,则楚军多半必败,败则必会四人。
南太后是流血都流怕了,显然是不想战争。
“秦人所求,远不止我楚国黔中、巫郡,更是想要我楚上庸、鄢城、郢都,要想避免一战,绝无可能!”
屈原斩钉截铁的说道。
他是楚国朝堂上,最先认识到秦人威胁的那一批,后面的事也如他所说的一般,秦人启用白起后,楚国的国都就被攻破了。
南太后沉思不语,众臣皆等她回答,这时候一个声音弱弱的问道:“那寡人的两位老师以为呢?”
楚王与南太后一般,似也是有些许的惧怕。
两位老师,当然就是昭雎与景鲤了。
“大王,臣也以为此一战不可避免,不如早做准备。”
昭雎抢先说道。
在抗秦之事上,他还是挺积极的。
“大王,老臣也当如此认为。”
都到了这时候,景鲤自然也能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楚王回身望了一眼南太后,却见她依旧闭口不语。
在这点上,这个女人比之秦太后远矣,只懂得内斗,在这些事情上,却拿不定主意。
“那三闾大夫之见,该如何抗秦?”
“回大王,抗秦当用合纵也,齐人虽盟,可距离秦国却在千里之外,只能制衡,而无法出兵。而三晋之国,则在秦人身侧,常年与秦人相争,大王不如派遣一使者北上,游说三国抗秦。”
“若是能成,我楚则主动出击,于函谷关之外集结大军,攻伐秦国,使得秦人再无心攻我楚也,再若是联军有所成,攻破函谷关后,大军了可至关中之地,陈兵于咸阳之外。”
果然是这一招。
如今之秦国,山东诸国若要想胜,就唯有合纵了。
只是据历史记载,这场争斗各国并未出兵,就只有楚军被秦军斩杀了五万,楚国这几年来,已经将自己与周边几个国家的关系给搞臭了,否则也就不会有几年前的垂沙之战,大家联手来打楚国了。
“两位老师也以为可吗?”
楚王没做决定,再问向两人。
“大王,老臣愿举荐一人为使者,北上出使诸国。”
景鲤直接在此推举起人选来。
熊横心中知道,最合适的人选就该是屈原,可屈原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对他夺权不利,更何况太后也要留着他在郢都,对付景鲤呢。
“不知是何人?”
“咸尹郑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