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是皇帝亲军,是土木堡之变以后的几代皇帝通过太监夺回来的唯一一支可以直接指挥的军事力量,也是很多历代明帝对自身安危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这道防线要是也不保,那就完蛋了。
皇帝的不安会迅速爆发,如同火山一般的爆发,再也没有任何一点点缓和的余地,绝对不会继续妥协。
再者说了,锦衣卫和东厂本就是皇权和文官集团之间对抗之后幸存下来的产物。
诸如西厂和内厂之类的都在文官集团的运作和皇权江河日下的背景之下被废除了,成化正德两代锐意夺权的帝王也被黑出了翔,现在只有锦衣卫和东厂这一厂一卫还在皇帝的掌握之下。
而现在居然连锦衣卫和东厂都被文官集团渗透分化,把这样一个极其重要的讯息瞒住不告诉自己,如果不是这一次得到了和萧如薰之间的直接联络,估计自己会被瞒住一辈子。
这样想想,天下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那些混账不愿意自己到处派矿税太监是不是也实在担心某些事情被太监拿捏住了会成为他们的命门把柄?
大明天下居然出了这样的问题,甚至于朱翊钧不知道这究竟是个别现象还是群体现象,如果是个别现象,那么还有挽回的余地,如果是群体现象,那么朱翊钧就能理解为什么大明朝的财政自张居正之后江河日下了。
锦衣卫,东厂,设立起来就是为了保障皇权,背靠皇帝和群臣作斗争,所以东厂厂督的人选都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绝对的心腹之人,而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选也多是无牵无挂无法被威胁的人。
而现在,就连这两支天子心腹人马都被腐蚀了?
朱翊钧真的有当场扣动扳机杀了这两人的冲动,但是他立刻就想到火枪杀人动静太大,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联想起之前李太后三下五除二毁了自己的政变计划的事情,朱翊钧原本对身边人的信任程度又降低了。
不,不能这样杀掉,至少不能在这里用这样的方式杀掉。
正好此时骆思恭惊惧之下喊了一声“臣有事情要说,陛下饶命”,朱翊钧就顺势怒喝一声:“说!”
“陛下,陛下或许不知道,臣不是不愿意为陛下分忧,臣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是陛下的心腹,是陛下的亲军,没有理由会背叛陛下,实在是山西晋商势力太强根基太深,仅仅是锦衣卫的一点情报,根本动不了他们,而臣……臣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
朱翊钧愣了一下,随即大惊失色。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没有朕的命令!谁敢动你?!”
“陛下!皇宫之外,遍地杀机!不止是晋商,各地商帮在内,每一帮都抱团,就算要拔萝卜,也能带出大团大团的泥,那不是臣等可以解决的,普天之下,只有陛下才能处置!但是眼下……眼下……陛下若不能让群臣俯首帖耳,怕是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骆思恭跪伏在地上,声泪俱下的说着。
为了活命,骆思恭也不管不顾了,说了很多让张鲸听着都心惊胆战的话,张鲸真的很害怕朱翊钧一个忍不住就把他们两个都给崩了,反正杀太监的权力朱翊钧还是有的,至于锦衣卫指挥使那就更是如此了。
骆思恭说的的确是真的话,如果是朱元璋和朱棣,哪怕是朱瞻基,都有可能让锦衣卫指挥使给他卖命,但是朱翊钧这个大权旁落的象征性帝王,真的没有多少权力能够让底下人对他产生信心,从而给他卖命。
头上老大都自身难保,也难怪底下的小弟另图他路,这一点,朱翊钧并不陌生,就好像当初张居正死了以后张居正的党羽们的下场一样,都是一样一样的。
只是朱翊钧从未想到骆思恭居然就真的这样说出来,这样挫伤了皇帝的脆弱自尊,这样的大逆不道。
盛怒之下,朱翊钧一脚踹开了骆思恭,怒喝道:“混账东西!竟敢辱朕!!”
骆思恭赶快爬起跪伏在地上,声泪俱下的求饶。
“臣不敢!臣不敢!陛下!臣对您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朱翊钧剧烈的喘息着,举着枪的手不断地颤抖着。
“张鲸,这些事情你也都知道对吧?”
朱翊钧忽然把枪口对准了张鲸,张鲸被吓得脸色煞白。
“陛下!老奴对您也是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啊!”
朱翊钧闭上眼睛,狠狠地咬着牙,一把将手里的枪摔在了地上。
“都对朕忠心耿耿!却对朕隐瞒这等重要的事情!这就是你们的忠心吗?!”
张鲸和骆思恭真的很想说一句——对啊,陛下,这就是我们的忠心。
把您根本解决不了的事情告诉您,除了生气之外,您还能做什么呢?万一消息走漏,我们根本活不了,到时候您会更生气,陛下,难得糊涂啊!
两人只是磕头,一句话也没有,此时此刻,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是生是死,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良久,朱翊钧颓然的放下了手里的枪。
不打算杀人了,骆思恭和张鲸,他都不打算杀了。
因为他没有其他的帮手了。
作为天下至尊,却连让身边认为自己效死力的底气都没有,这个至尊可真是有够失败的。
杀了张鲸和骆思恭又能如何?自己没有足够的权力,选上来的人依然是这样做事情的。
“滚!给朕滚得远远地,马上滚!今天的事情不许说出去,若是泄露半点风声,朕要你们生不如死。”
朱翊钧死死的盯着张鲸和骆思恭。
张鲸和骆思恭被吓得腿都软了,乍一听皇帝不打算杀人了,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看皇帝,看到皇帝的眼神,两人心里一寒,连忙连滚带爬的离开了宫殿。
“都退下,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朱翊钧挥了挥手,王德连忙招呼着手下们快速离开,离开宫殿之后,王德才重重的松了口气。
天啊,这要是死人了,可怎么得了啊!
宫殿内,孤身一人的朱翊钧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作为一个皇帝,自己居然到头来连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厂督都对自己有所保留,而真正对自己无所保留的居然只有一个。
作为皇帝,朱翊钧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失败,从头失败到现在,连自己的母亲都能轻轻松松镇压自己,而自己却无力反抗。
母亲说的对啊,连一个孤老婆子都对付不了的自己,拿什么去和那些从数十万人里面厮杀出来的精英们对抗呢?他们抢走了原本属于皇帝的大部分权力,而自己作为皇帝又能如何?
空有一颗雄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朱翊钧觉得自己真的很失败。
而唯一的慰藉,大概就是……
朱翊钧把那张纸条捡了起来。
自己没那份能耐,但是自己有识人之明,提拔了一个萧如薰,萧如薰回馈给自己的是无所保留的忠诚和多次胜利,还有那些银两……
朱翊钧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