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田园间一片生机勃勃。农田里的粟苗已经开始抽穗,各类作物也都旺盛生长。
地头沟渠里,几名锄禾辛苦的庄丁泡在流水里,讨论着傍晚会不会还有爽口的槐叶冷淘饭食。
几架马车拉着扎捆成垛的麻料从远处行来,穿过田野,直入庄园。
山坡前的庄园,最初的篱墙已经换成了土夯板筑的围墙,庄园内的房屋,也多数换成了半土半砖的瓦房,较之一个多月前,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画面。
庄园西南角,有几座沤麻的水池,十几名庄人于此忙碌做工,木架上晾晒着沤整完毕的麻料。
庄园的东南角,则是一座大屋学堂,不断有学童诵读声传出来。
学堂后则是一个不大的广场,许多妇人在这翻捡晾晒着干脯食料,一个妇人倾听半晌读书声,突然放下簸箕向着学堂大声吼道:“狗儿,怎么听不见你诵读声!再不认真,回家打得你屁股开花!”
“豹首落莫兔双鹤……”
大屋里顿时响起一个孩童尖锐破音的读书声,那声音喊叫得声嘶力竭,听着就让人心酸,但刚才吼叫的妇人听到后却乐呵呵笑起来。
“去别处做工,别在这里打扰学童用功!”
今日当值学堂的李渚生走出大屋,对众妇人摆手斥道。
众妇人见状,各自捧着器物散开,却也有一个开朗泼辣的妇人指着当中一个面容姣好女子嬉笑道:“妾等放不下那些顽劣厌物才凑过来,苏娘子却无所出,走近来只为看一眼大掌事呢!”
李渚生闻言后脸色一黑,跺脚欲恼,妇人们却笑得更放肆,那苏娘子也不羞怯,凑过来小声道:“我灶上煨了老鸭,你入夜来不来?”
“哼!”
李渚生板着脸冷哼一声,转身便往学堂走回去,片刻后屋里又响起他教书声:“舒凫,今之鸭也……”
乡野农趣盎然,庄人们虽然各有忙碌,但心情也多欢欣安然。
但人与人之间悲喜并不相同,县里从事郑满就一脸的忧愁,瞧着李泰在马埒上一边往复驰行、一边引弓射击两侧的草人。
“郎君,六月都已近末,距离返输时限已经只剩三个月了,那万石谷粮何处寻觅啊?”
好不容易等到李泰停下来休息,郑满连忙凑上去,叹息说道。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由不得他不忧愁。县里对这一桩合作可谓寄望深厚,郑满每次回城,县令杜昀都要召见他询问一下庄园经营的详情。
加之李泰之前上眼药,也激发郑满仕途上进的想法。五月里有县里一大户到县衙借用人员造像祈福,郑满担心影响庄园佣力,都给据理力争的顶了回去。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他只见到庄园里仍是那五顷粟谷和一些杂粮的播种,加上山坡桑田种了一些桑苗,除此便再无更多农事展开。
庄园屋舍的建设倒是逐日更新,但这庄园建设再好,也不能凭空生出粮食啊。那些耕牛挽马,有时候还会借给左近乡人使用,难道是打算事到临头向左近乡人借粮?这个真是个笑话!
“郑从事放心吧,我将这里视作长业,绝对不会背信于人!”
李泰瞧了一眼一脸苦相的郑满,笑着安慰他道,自然不能说心里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勤练弓马就是准备着某天跑路用得上。
“可是……”
郑满还待说什么,李泰却拍拍他肩膀笑道:“晚饭时,再和郑从事细话,我现在还要去南坡监督生产。”
位于南坡的青砖大院,围墙建设的更高,圈围的面积也更大,足足有一顷多地,从外根本看不到里面在忙碌什么。
李泰走进院子里,便见到五座磨碾正在牛力拉动下不断做工,而在磨碾旁边则是五座高大的纺车,不断的纺拈着麻线。
因为要造炉融铜、新铸齿轮,纺车经过不断的调试磨合、近日才正式投入生产。
架设一个磨碾,能够让牛力输出更加稳定,磨碾加工的菽类、麻籽等等作物也是一项附带收获,压出的作物油脂水分还能对诸木造结构起到一个润护作用。
缺点则是需要的牛力增加,不像水力那样恒定、没有消耗,做不到昼夜不断的产出。特别是到了晚上,因为材料和产品都是易燃物品,严禁烟火,绝对不敢掌灯做工。
李泰也不得不感慨,古人治业细节上都是满满的智慧,并不是他一个现代人一拍脑门、凡事就能设想周全。
过程中虽有曲折,但也总算是获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铜铸的伞齿轮虽然不像后世精钢打造的那样优良,但用来带动纺车这种简单加工的机械是足够了,铜的熔铸也相对比较简单,不需要为此投入巨大人工材料新开一条钢铁产业,现阶段可以维持生产。
“阿郎,昨天纺成了六百多斤麻线,若再熟练一些,每日恒产八百斤可以做到!”
于此督工的李去疾迎上来,向李泰汇报这些纺车的生产情况。
五架纺车一天纺麻八百斤,如果折算成大斤制的话,则就是每天三百多斤的麻线产出,较之水转大纺车的功效减了将近一倍。但跟传统的纺线相比,又胜工十几倍,这也是可以接受的。
“很好,继续努力!”
李泰对这结果还算比较满意,然后又问道:“近日搜购的麻料足用吗?”
李去疾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今天才收七百多斤,左近乡里都已经收购一空,毕竟乡人自己也需要储麻做工。”
李泰听到这话,不由得又皱起眉头,麻料的价格虽然比较低廉,但也是乡人生产生活必需品,无论自家穿衣还是租调征缴都要用得上。
商原虽然是肥乡,但也是窄乡,绝大多数均田户所受田亩都远低于均田令规定的亩数。有限的耕地自然要量地为用,即便种麻也只是少量,本身的积储并不多。
纺车磨合投产之后,李泰便又拿金子换布帛,派人在左近收购麻料。收了三千多斤,左近乡里积储便就见底了。三千多斤麻料,也只是大纺车几天的加工量而已。
他这里产能是上来了,生产原料却不足。如果再去更远处收购,往来的运输成本又要激增。
眼下李泰所面对的麻烦,还不只麻料供给不足这一桩。在大院里站了片刻,他又转去旁边的织场巡视。
过去这将近两个多月,除了其他各类劳作,部曲们又打制出几十架织机。麻线还仅仅只是半成品,要纺织成布才可投入交易当中。
李泰虽然懂得制作大纺车,但也并非全知全能,对于织布则就比较陌生。所以这几十架织机也只是时下的工艺形式,仍然需要织娘们一经一纬的织成布匹。
“禀郎主,昨日众娘子织成六十多匹布。”
负责管理织场的徐娘子上前汇报,李泰闻言后便又笑着勉励几句。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这是汉乐府《上山采蘼芜》中所描述织布效率的内容,而在另一首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除了“自挂东南枝”这个梗之外,还有描写女主刘兰芝善织的句子“三日断五匹”。
可见在古代技术环境下,一名织娘一天织一匹绢算是比较正常。哪怕千古绝唱的爱情故事女主角,也做不到日织两匹。
布的织造要比绢缣工艺要求更低,麻线也要更粗,熟练的织工一天可以织成两到三匹。一匹布宽二尺二,长四十尺,大约七八斤麻线可以织成一匹。
现今织场做工的织娘三十多人,这已经是部曲中全部懂得纺织的数量。
至于县衙派来的女性士伍,多是胡人妇女,不通织技。毕竟织布就是印钱,并不存在是闲还是忙的区别,县衙自然不会将精织娘子送给李泰使用。
“情况很不妙啊,难道真得收拾收拾准备跑路?”
离开织场后,李泰蹲在田野里,用树枝在地上写划计算着。
时令进入盛夏,田亩渐有产出,关中物价也有所回落,不再像李泰初来时一匹布才只能买一斗菽那样夸张,但一石粗粟的价格仍然稳定在五匹布左右。
现在织场一日织布六十匹,换算成粮食则是十二石,一个月就是三百六十石。这样的产出其实已经算是比较可观,供养一家人消耗绰绰有余,庄园里其他产出都是净得的盈收。
可问题是李泰身上还背着一万石粮食的巨大债务,三个月也只能达到十分之一,巨大的缺口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虽然表面很淡定,但李泰心里也是慌得一批。如果武乡县的粮食缺口仅仅只是为了维持行政消耗,他还可以试试能不能把债务拖一下。但这一批物资却是为了秋后乡兵大阅,那影响可就大了!
如果缺了这一万石粮,宇文泰可能搞不成大阅,就建不起府兵,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也就无从谈起,杨坚上不了位,后世的隋唐大帝国都将烟消云散啊!
高王,我是咱们大魏忠臣!你几十万人马搞不定的事,我帮你办妥了,封个王过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