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第一卷关西新客0592北州军壮杨忠这个人,李泰总感觉不太了解,彼此认识也算是不短的时间,但实际的来往却并不多。
而且由于杨忠本身性格比较严谨沉静,鲜少将情绪流露面上,社交上比较冷感,哪怕对其故主独孤信也很少有什么热情的表达,同李泰之间那就更是乏甚交情可言了。
但尽管如此,李泰对于杨忠却有种莫名的信任。这固然是有一部分独孤信的原因,也在于他与杨忠第一次合作时的经历。
那时朔方胡联合离石胡大举入寇,时任东夏州刺史的李穆被困广武城,李泰奔援东夏州助李穆解困之后又打算聚歼入寇贼胡,当时致信西安州的杨忠,随即杨忠便奔袭千里、用最快的速度抵达朔方战场。
那一场合作中,杨忠迅速及时的出现,再加上其人临战时出色的指挥能力都让李泰印象深刻。所以尽管跟杨忠之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上的互动和志趣的契合,但李泰却觉得杨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当然这所谓的值得信任是建立在彼此互惠互利的基础上,杨忠对人对事有着自己的一套评判和做事标准。那次合作虽然很愉快,但是其人也并不热衷在公事之外同李泰有什么互动。
像是最近几年,独孤信将其陇右人事向陕北输送来不少,途径西安州时,杨忠也只是借道而已,并没有涉入其中发生太深的利益纠葛。
当然这只是李泰自己所知,至于他跟独孤信之间如何互动,那李泰就不清楚了。虽然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但哪怕是亲儿子,也没有现在就让独孤信回家养老、人事完全交割的道理。
总之,杨忠是一个原则性极强、很难凭着单纯的利益或感情打动的人。个人能力如何就不必多说了,为人处世上杨忠是有着不近人情的一面,鲜少会有热血上头的情况发生,但是也不失仗义。
这一种迥然有别于通常镇兵性情的性格也很好的遗传给了他的儿子杨坚,只不过杨坚在其父冷静自处的基础上又更进一步,显得有些凉薄。
当杨忠听到李泰自表来意后,脸色顿时也微露惊变,旋即便又说道:“西河公运筹如此雄计,河内公知否?”
他此番发问便不再是看不起李泰了,而是想要确定李泰能够调动多大的人物能量,并且确认一下这算不算他们的阵营任务。
李泰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当下此事是我一人用计,若得施行那自然是大计雄图,若不能行则就是少壮狂言。河内公久处陇右,对于江汉之间最新形势也多有生疏,贸然讨教只是滋扰。先将人事计定之后,再告不迟。”
杨忠听到这话后便又皱起了眉头,过片刻后才又发问道:“图谋汉东,西河公并非首例,何以认定能成其事?而且还要分兵图复关中。梁国虽然内乱,但其边境诸方本就未有宾心恭服,梁国大义尚且都已经不足笼络,西河公何以自信能够收聚人情?”
李泰听到这里,眉头便舒展开,心知杨忠还是动了心,否则便不会询问这种根本性的问题。
说到底作为一名武将,战场才是其人能够尽情发挥所长、魂牵梦绕的舞台,结果如今动不动被放置在边远之地多年之久,哪怕其人再怎么冷静自守,心内想必也已经是寂寞难耐。
既然是要寻求合作,李泰当然也要拿出一个诚恳的态度。刚才他表示仍未将自己的计划告知老丈人独孤信,就是在表明双方就此事开诚布公谈论,他也不会拿独孤信来强迫杨忠答应。
于是他便将南梁如今的乱象和荆雍诸府之间的纠葛仔细讲述一番,包括他已经在前期所作的各种人事铺垫也都无所隐瞒,甚至连东魏方面或会出现的反应和应对都有考虑到。
杨忠对此也是听的颇为认真,饶是他本身喜怒不形于色,在听李泰讲起于荆镇所作种种布置后,都忍不住惊讶问道:“我记得西河公入镇方只一年有余,便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既然相谋大计,总要开诚布公。杨开府若是质疑所言有虚,可以入境深访细察,但觉有假,随时都可弃我而走!”
李泰闻言后便又说道,他在荆州所做的各种准备要比跟杨忠讲起的还要更多一些,有的也没有必要告诉杨忠。
杨忠听到这话后便摆手叹息道:“西河公既然讲得出口,我便相信不疑,只是闻事有感罢了。诸如西河公如此勤勉于事,才算是真正的没有虚度光阴,其余诸类于此相比难免要自叹蹉跎!”
李泰听到这话后不免一乐,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杨忠如此直抒胸臆、将心中所感坦言出来,可见他的确是被冷落良久、寂寞难耐。
既然彼此干柴碰上了烈火,那接下来自然是顺理成章。杨忠在略作矜持、确定李泰并非突发奇想的盲目狂计之后,便也开始积极发表自己的看法。
虽然其人被闲置北州多年,但是一身才力并未荒废。他早年在南梁侨居数年之久,旧在贺拔胜麾下时又追从独孤信攻夺南梁下溠戍,那时便已经欲图汉东,因此对于汉东地理形势也都颇为熟悉,提出的意见也都不是夸夸其谈的空泛之言,全都言之有物,对李泰的汉东攻略进行了很大的细节补充。
至于汉中方面,由于杨忠本身并不熟悉,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但其实李泰对于汉中的渗透较之还只能在门外徘徊的汉东要更深入,之前之所以不直接向宇文泰进言攻略汉中,一则目标太多容易分散中心,二则他本来还不打算这么早将汉中提上日程。
毕竟如果出兵进行了正式的武力征服,那么汉中就属于西魏领土的一部分,很多事情再想操作便不像之前那么方便。
不过宇文泰这个臭黑獭完全没有用人不疑的度量,居然派赵贵去荆州查他底细,为了掌握更大的话语权,李泰也只能临时做大计划、加重筹码,把汉中也列为今次的军事行动目标之一。
他之所以拉上杨忠,除了杨忠本身的履历才能之外,也在于他们都与独孤信关系密切。
如今独孤信进位柱国,起码是在名义上获得了同宇文泰分庭抗礼的地位,如今独孤信一系的人做出这样一个宏大的作战计划,宇文泰如果否决不议,那可就有点派系斗争的味道了。
虽然如今国中军政大权俱总霸府,但并不意味着其他人就全无能量。
更何况如今太子元钦跟他丈人唱反调的态度越来越显露出来,届时越过霸府给予李泰授命,那么无论这件事成不成对霸府权威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后果要比王思政擅自出兵那次严重得多,是直接从根上进行人事分裂了。
当然李泰也不是就此便要同霸府唱反调,他没有联络丈人而是直接跟杨忠商量,就是给这件事留下一个余地。
只不过无论再怎么回圆,这件事本身都是有点胁迫宇文泰的意思,可能会让宇文泰心里不爽,估计比李泰做独孤信女婿那次还要更严重。
但李泰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搞事业,而不是安心做一个让宇文泰爽的霸府弄臣。事业规划上有了冲突,当然按我的节奏来,只要对咱们关陇整个大盘有利好,你不爽你忍着呗。总不能你不爽我就退回去,那一辈子都在这窠臼里突破不了。
这种程度的触犯,只能说自此以后李泰不再是一个任由台府摆布的小爪牙,彼此之间应该切换一下相处的方式了。如果宇文泰因此就怒不可遏,那基本上霸业也就到头了。
在同杨忠夙夜不眠的计定此事之后,李泰便也未再于此久留,上午补了一个短觉,吃过午饭后便率领部属们又匆匆返回洛川等待迎驾。
这一次总算是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到了五月初,太子元钦和大行台仪驾并随驾出巡的一众文武臣员们一路北进、抵达了洛川。
正如李泰所言,得益于他沿途妥善的安排,这次出巡众人也都颇感惬意。入驻洛川防城稍作休整之后,太子便提议前往左近的师佛大寺游赏一番。这座北州名刹名声也早已经传到了长安,并在去年巡佛像礼中拔得头筹,因此也颇受京中时流们的追捧。
于是一众人又浩浩荡荡的随从太子前往师佛大寺一观,由于这座寺庙所面对的受众本就是比较粗俗的稽胡群众,跟他们讲什么佛法义理没啥效果,故而专从视觉用功,宏大的寺庙建筑、精美的佛陀造像以及遍布寺中各处的经变图绘,全都让人流连忘返、倍感惊奇。
李泰作为这所寺庙的筹建者,这会儿也被安排跟随在太子和大行台身后负责讲解寺庙的渊源故事。
太子本身便是一个佛教徒,对于这所风格有别关中诸名刹的寺庙很感兴趣,当听到还有羁縻笼络稽胡部众的现实意义后,他便不由得更感惊奇,索性直接拉起李泰的胳膊向他细问起来,言语神态对李泰满是欣赏夸赞。
李泰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到太子的礼遇笼络,虽然每每相拒令太子愤懑不已,但却架不住他声势越来越壮,俨然已成国中后进第一人,对于太子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得不到但又挠人心肝的小妖精。
宇文泰瞧着太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对自己的心腹多有露骨拉拢,心情也颇感不爽。这份郁闷一直持续到寺庙主持弘义法师率领众僧入前迎驾,并且按照李泰的吩咐表示愿意捐输人力物力为台府宏建邸堂。
宇文泰听到和尚们的奏告后自是大感喜乐,不只是台府得以扩建的现实利益,更在于这些沙门所表现出的恭从态度让他深感满足,对于弘义法师等自是诸多赞赏。
反观太子则就兴致骤降,甚至就连寺中最富盛名的万佛宝殿都懒于观赏,直接喝令群众离开寺庙返回防城。
李泰在一旁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感慨不已,就算这些沙门不值得他稍作矫饰,但毕竟还有同行的宇文泰和文武众臣,情绪如此外露,多少有欠气度。
不过他也终究不是太子,不知其人所感受到的困境细节和应对之计,或许在太子看来凭着这种喜怒无常的使性子能够增强其存在感和话语权。
一行人在洛川短留两日、人马喂饱之后,便继续向北而去,前往河套重镇夏州统万城。
其实左近的西河郡与西安州盐池等地由于开中法的实施,内政发展也都甚有看头,但内政并非此番出巡的重点,估计宇文泰也不乐意让太子了解到更多边州政务详情,故而都没有安排这些地点。
夏州刺史宇文贵早已经率领左近州郡文武官员并境内豪酋部众们于州境等候,作为河套地区最为重要的军事重镇,再加上大行台执掌关中大权时曾经亲自坐镇此方,此番故地重游,可谓意义非凡。
原野上旌旗招展、阵伍绵延,前来出迎的边镇将士与豪酋武装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界,画面可谓是雄阔有加。足足五万多名人马镇戍此间,可谓是西魏立国以来此间军势最为雄壮的时刻,哪怕宇文泰旧镇此间时都远远不及,毕竟那时的他还仅仅只是贺拔岳麾下一名部将。
随行群众们眼见到统万城军势如此雄壮,也都不由得深感振奋与庆幸。
他们还记得大统初年此间几乎是全无防备,无论是陇右河西的叛众又或者东魏高欢的人马全都能由此畅行无阻,柔然更是频频循此而进、叩边滋扰,使得关内群众寝食不安,唯恐睡梦中贼军便冲杀而来。
如今夏州军势雄壮、武备充足,总算让关中北境得以安定,关内群众们也能得以安枕无忧。
夏州军备如此雄厚,固然是由于坐镇此间的宇文贵经年治理,其人本就夏州豪酋,多受群众拥戴,坐镇乡土数年之久,使得夏州军力激增。
但除此之外,另有一人功不可没,那自然就是提出开中法以维持边军用度开支的李泰。单就眼前群众所见大军,起码有三分之二的给养都是仰仗以西河郡为主的一众陕北屯田区所供给。也正是因为彼此联系紧密,宇文贵的儿子宇文善才追从李泰前往荆州任事。
不过宇文泰不太愿意暴露夏州养军的秘密,凡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保持一定的神秘性才会具有强大的震慑力。如果凡事都展示的太清楚,让人一望可知,难免就有失敬畏。
所以在巡视过夏州军事之后,可以明显感觉到随行群众们望向大行台的眼神更增敬畏。
他们大多数人只知道台府近年来不断的整顿军伍、大阅练兵,看似是用功不浅,结果之前河阳一战却仍拉的那么彻底,如今对于受困于颍川的王思政所部更是直接冷处理。
正当觉得台府乏甚底气、大行台治事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却又发现原来大行台竟然已经不动声色的在夏州养出这样一支规模庞大的精军,心中自是敬畏又钦佩,只道自己计量短浅、难窥大行台的深厚城府。
所以宇文泰并没有刻意提及开中法养军的内幕,只是对宇文贵这个直接的负责人大加嘉奖,至于李泰也就只能继续做一个幕后英雄。
李泰对此倒也不甚在意,他本来还比较担心西河郡彻底的暴露在时流眼中,群众瞩目之下或许会暴露出一些不足的地方,又或者遭到嫉妒非议。如今直接被刻意的模糊过去,倒也正合他的心意。跟些许虚名荣耀相比,无疑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更动人。
更何况,眼下的他也无暇关心这些小事,心里正盘算着等到出巡队伍抵达绥州他的地盘便进奏他的汉水攻略,跟宇文泰摊摊牌,届时宇文泰就算不想答应也得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