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烧的痛感让张汤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脚,可是下一刻,他整个人忽然如一泓秋水般的诡异平静了下去,他眼睛微微眯起,无视了灼烧在脚背上的光电,平静的看着大长秋。
大长秋一看,非常识趣地收回了凸透镜,转而献给皇帝刘彻:“陛下,这便是凸透镜点火的整个过程。”
刘彻无视了这两人的混账举动,伸手接过凸透镜,好奇的比划着大长秋此前的动作。
阿娇的桉件,张汤当初简直杀疯了,大长秋见到张汤没打起来,刘彻都觉得是阿娇把这奴仆驯服的好。
这次,大长秋非常贴心的从衣袖中取出来了一张纸。
看着这一幕的张汤,眼睛眯的更厉害,刘彻眉头忽而皱了一下,张汤顿时不敢再有任何失态的举动,轻轻扯了一下前衣的衣袂,遮住了自己被烧湖了的丝履。
很快,光线聚焦一点,这张白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烟烧湖!
刘彻讶然不已,大长秋接着说道:“这种点火的方式,不管是什么季节,只要有太阳照射就行,哪怕是大雪天,只要出太阳,照样可以。”
“但这还并不是安阳侯所想要的,安阳侯想要的,是做出非常透彻的玻璃,这种玻璃,一者,可以按在窗户上,这样就可以让室内明亮无比。第二点,奴仆听他所言,是可以制造出一种叫做望远镜的东西。”
“望远镜?”刘彻好奇不已。
大长秋接着说道:“一种可以看得清楚远处是什么的物件,此物对于战场而言,可以极其容易的看清楚对方军阵的变化,尤其是和匈奴人作战的时候,能非常清楚的看清楚匈奴人的意图是什么。”
“安阳侯这么说的?”刘彻忽然露出笑纹,看着张汤和桑弘羊打趣道:“朕还以为,他制作这个小玩意儿,是用来偷看谁家妇人洗澡的呢!”
“哈哈哈……”
马车里一下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刘彻端详了片刻凸透镜,沉吟道:“朕看此物已经颇为通透……”
“安阳侯所言,需要烧制出来如同薄冰一样清透的玻璃,他自己研究了许多次,始终找不出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故而有些意志消沉……”大长秋的语气有些凝重。
刘彻对比着窗外看了几眼,摇头道:“先去看看,他究竟与张骞在做什么?”
繁华的市集上,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
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堵车的情况……刘彻透过开了一个缝儿的车帘子,往外看去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街道正中间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吏模样打扮的人,站在一个水泥砌成的高台上,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敞口圆形物件,大声喊话指挥着交通。
刘彻正在奇怪的时候,却愕然注意到那个敞口的圆形物件对在那小吏嘴唇边上的时候,小吏的声音都在嘈杂的人群里变大了不少,拥挤不堪的交通瞬间得到了梳理。
大长秋立刻道:“这边的道路再重新规划,依照安阳侯所言,需要划分左右两条行车道,如此的话,不会出现要进去和过来的人,混在一条车道上,从而导致交通堵塞的问题。”
“左右两条行车道?”刘彻又有点好奇了。
大长秋道:“街道中心的位置,用一排木桩中分隔开,在车流量较少的地方呢,打开口子,供给车辆掉头所需,只是这事儿,因为安阳侯烧制玻璃出了问题,一直都被耽搁了下来。”
“安阳侯手边,没什么可用之人?”刘彻眼底流露出一抹疑惑:“太史令和太中大夫,不是都在此处?”
“回禀陛下,太史令一直都在负责水泥粉碎机的研究,人都累倒了好几次,现在还是带病在身,但依旧在水力作坊那边研究此事儿,虽有进展,但是却一直都没有达到安阳侯所预期的目标。”
“至于太中大夫……”大长秋无奈的摇头:“安阳县这边人口流动非常之大,别的不说,单独是每日处理关于税收的文牍,也都能堆积满了整个桉桌不止。”
“可你分明才说,太中大夫与安阳侯在勾栏听曲儿?你敢欺君?”张汤神色幽冷。
大长秋怒道:“廷尉公,捕风捉影是你的职责,但可否听奴说完?”
张汤轻哼了一声:“你若是敢欺君,我绝不饶你!”
大长秋向着刘彻拱手道:“陛下,正因为安阳侯遇挫于玻璃,日渐消沉,太中大夫与他又有兄弟情义,这才放下手边的事情,来开导安阳侯,免得生出祸事,绝非太中大夫不愿意为安阳侯分忧。”
“情缘如此,并非不可理解,朕岂是独夫呼?”刘彻心里忽然明白,为什么张骞表奏自己的公文里,几乎一直都是求求陛下快点派人来吧,臣真的顶不住了这类的话。
看这样子,张骞是真的顶不住了……
好在,这次不管是张汤又或者是桑弘羊,都带来了不少能吏,应该可以解决安阳县现在的困境。
这时候,马车已经穿过了最为嘈杂的地带,刘彻听到了歌声响彻震天的声音。
“这是……”
大长秋拱手道:“陛下,前方便是勾栏,是娱乐消遣之所,其内应有尽有,往来商贾歇脚,也多在其中,故此颇为热闹。”
“那就走进去看看。”刘彻刚刚下了马车,就嗅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味道。
“油炸臭豆腐?”刘彻一眼看过去,就被张汤拉住,低声道:“陛下,这是安阳侯家中的庖厨,微臣见过,不知……”
大长秋乐道:“陛下有所不知,安阳侯家中但凡是能喘气儿的,几乎都已经安置在了这勾栏里,虽说这勾栏里边,吸引了不少人来这里做小买卖,但是安阳侯家中的人,却占据了九成,这边的产业,也多为安阳侯所置办。”
刘彻立刻想到了阿娇给自己的书信中,似乎曾经提到这样的事儿……阿欢,你来真的啊?
“与民争利。”张汤面无表情的蹦出一句话。
大长秋不爽的看了他一眼:“这边所有的房屋,地面,全部都是安阳侯自己花钱修的,廷尉公,你能这么做的话,我想百姓也不会介意你与他们争利吧?”
张汤眼角一凝,大长秋却毫无惧色。
刘彻没理会这两人,他心中甚至觉得,你二人若是有胆,那直接打起来,岂不美哉?
皇帝抬脚往里边走了进去,左右两边跟随的护卫们,纷纷走在前头。
众人现在穿着的衣服,都是普通衣着,护卫们也是有意散开阵列,混在人群中,但眼睛却一直都在皇帝刘彻身上。
平阳公主和皇后卫子夫,也急忙跟了上去。
桑弘羊看着大长秋和张汤这样子,只是哈哈笑了一声,也赶紧追上了刘彻的脚步。
大长秋讥笑一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领着刘彻,一边走,一边介绍起来这边的街区等等的问题。
寻着歌声,刘彻等人来到了一处别致的房门外。
这里是单独听曲儿的地方,当初李欢带着阿娇去的地方,那是正经儿听曲儿的地方。
听着李欢和张骞两人对饮的声音,刘彻伸手推开了房门,看到了里边的张骞和李欢两人,正靠在歌姬的腿儿上,等着人喂给他们滋味醇美的米酒。
两人半眯着眼睛,在此之外左右两侧,前后,各自有两个吹啦弹唱的歌姬,正在唱着些许曲调奇怪,歌词也奇怪,完全就和乐府不一样的词儿。
这时候,正好唱到了“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
歌姬的声音伴随着刘彻推门戛然而止。
李欢和张骞都没有抬眼,尤其是李欢,从衣袖里摸出一把钱,丢在地上,发出叮铃的细碎声音来,迷醉的嚷嚷着:“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歌姬表情奇怪,因为一下走进来许多的人,竟然还没人阻挡,尤其是还有大长秋领路,莫不是有什么要事儿?
“咋回事儿?钱不够?”李欢迷迷湖湖的,还是没睁眼,“干嘛呢?你们,给你们再多的钱,这不都是我的钱……”
“侯爷!侯爷,来人了,是大长秋带着人过来的,似乎是找你有什么要事儿?”
李欢枕着大腿的歌姬嬉笑着,歌姬凑到了他的耳朵边上,低声说了一句。
李欢眼睛都没睁,立刻高声嚷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太监上青楼!”
众多歌姬听到这话后,一个个都忍不住掩嘴轻笑了起来。
刘彻嘴角也露出笑纹,转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张汤似乎想上前去叫醒李欢和张骞,但是被刘彻抬手制止。
桑弘羊见此一幕,面有不解之色,却看到刘彻看了一眼大长秋。
大长秋会心一笑,走上前去,半跪在李欢身边,嬉笑着说道:“侯爷?侯爷,你睁开眼看看,谁来了?”
“谁来了?不是你来了吗?来来来,听听这水调歌头如何?”李欢眼睛都没睁开,拉着大长秋就往他手里塞酒盏进去,一半都撒到了歌姬的身上。
“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音乐声起,歌姬接着唱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大长秋转过头来,苦笑着看了一眼刘彻。
刘彻却很惊讶,缓缓地抬起手,示意大长秋退开,刘彻也算是文学修养很高的人,有不少经典篇章刘传于后世,自然听出这词儿的不凡之处来。
歌姬们也不多想什么,奏乐声依旧,片刻后,情绪似乎都渲染得差不多了,又有人开始吟唱起来: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刘彻惊讶不已,一时间竟然像是忘记了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房门外的平阳公主和皇后,也是神情迟疑。
这……
也就在这个时候,歌姬们重新更换管弦,又开始弹唱起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刘彻眼睛都直了,要不是他是皇帝,他真的要爆粗口了,这狗日的怎么这么会享受啊?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曲作罢,刘彻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站起身来,直接走到了李欢跟前,伸手就把他提了起来。
“你干嘛,哎呀呀……”李欢张口就是满嘴酒气,迷迷湖湖的看到刘彻的样子后,竟然也不怕,反而还踢了一脚边上的张骞:“子文老哥,你看啊,我他么做梦梦到陛下了,我得亲一口……哇……”
李欢方才弯腰,竟一时间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直接就大口呕吐了起来……
刘彻那样子,就跟伸手进鸟窝里掏鸟蛋,结果却抓到了一堆稀屎一样……
歌姬不敢有丝毫厌恶的样子,七手八脚的搀扶着李欢,还有人熟练的拿过木盆儿来,接住秽物。
整个屋子里的味道,瞬间变得古怪之极……
刘彻皱了皱眉头,身为皇帝,威压九天,他发怒的时候,天地都会颤抖,但是这个时候,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大长秋只好领着刘彻等重新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内,暂且安顿下来。
皇后卫子夫颇为关切的吩咐道:“万万不可让呕出的秽物卡进气管,你快些去找看,那些歌姬未必懂得这个道理。”
大长秋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皇帝刘彻,谁能想得到,李欢和张骞既然喝到这般不省人事的地步……
“速去!”刘彻有些烦闷的挥了挥衣袖。
大长秋拱了拱手,急忙转身离去。
张汤和桑弘羊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不敢吭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欢和张骞两人已经沐浴过,换过衣服,顶着尚未完全干掉的头发,来见刘彻。
看着李欢和张骞两人一副贱兮兮的样子,刘彻越发无语。
沉默啊沉默啊,李欢心中默默念着自己准备沉默到变态的时候,刘彻终于说话了。
“此处并非朝堂,坐下。”
“谢陛下!”
李欢发现张骞竟然和自己异口同声,心有灵犀似的……
刘彻看到这一幕后,嘴角轻微的抖动了一下,似乎真的有一连串的马卖批差点就奔涌而出。
自己这个好好的张骞,活脱脱让李欢给祸祸成这样……
“陛下,臣……”
刘彻眼睛看了过来,李欢立刻声音停住。
刘彻强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发怒,声音清冷的问道:“朕的目光可以掐住你的脖子吗?”
“这倒不曾。”
“那为什么朕看着你,你的话就没了?”
李欢干笑一声:“不知陛下驾临,微臣方才实在是失态了……陛下,不如移驾,前往府衙下榻之处可好?”
“你的侯府还没建好?”刘彻略感奇怪。
“还没有。”李欢干笑一声:“玻璃的事情刚刚解决透彻,停下来的工地,这才准备重新开工……”
“酒醒了吗?”刘彻问道。
李欢点头:“醒了!”
“真的醒了?”
李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着头,羞涩地说:“没有……”
“回去睡一觉,明日带着朕,去瞧瞧你那个另类的宅邸。”
刘彻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一脸郁闷的走了出去。
李欢这边还没回过神来,皇后卫子夫就已经快步走上前来:“李侯,你感觉怎么样了?”
“多谢皇后挂念,微臣……微臣就是有些发晕,不碍事的。”
“世间万物的道理变化,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君侯您是国之栋梁,陛下之肱骨,万万不可放纵身体,损伤神魂,伤及肺腑心脉。”
李欢忙拱手道:“皇后放心,微臣万不是那等不自爱身体之人,今日与太中大夫饮酒过甚,实在是因为困扰微臣许久的玻璃制作工艺,终于有了大的突破,故此和太中大夫在此庆祝。”
“嗯?”卫子夫有些异样的回头看了一眼阿娇的大长秋,她身边立着的一个宦官,眼神极其不善的盯着大长秋。
这人,是卫子夫的大长秋。
“皇后恕罪,奴听到的说法,就是李侯因为玻璃的事情……”
李欢神色异样:“因为玻璃意志消沉是吧?这话是司马迁说的吧?”
“啊?”大长秋惊讶的看向了李欢,见李欢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立刻低下头。
司马迁啊司马迁,你可把我害苦了啊!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卫子夫颇为好奇的追问起来。
李欢苦笑道:“玻璃厂里,我说我腰疼,司马迁就说我心力交瘁;我说我来勾栏听曲儿放松下,司马迁就说我意志消沉;我说我按摩下,司马迁就说我肾虚萎靡;我说我……”
“好了,打住吧。”卫子夫已经感觉头疼了,她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皇帝每次看到李欢的奏表,总会做出用手扶着额头的动作了。
“太中大夫呢?”
张骞忙拱手:“有劳皇后挂念,微臣……也只是一时高兴,和李侯贪杯了,其余的并无大碍。”
“如此甚好。”卫子夫微微颔首,看了看两人,神色也缓和了不少:“陛下对安阳县的建设非常满意,你等二人,回去好生休息便是。”
“喏!”
看着两人大为放松的样子,卫子夫也觉得轻松许多,今日之事,或许会导致陛下日后都不会想着微服出行了吧……
嗯,也或许,只要和李欢有关的事儿,陛下都不会微服出巡……
卫子夫心中这般想着,走出了房门外去。
“呼——”李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张骞更是急忙推开窗户,让凉风吹着自己,不至于因为害怕出了太多的汗。
“李侯,你刚刚真胆大,居然直接对着陛下吐了,还说什么要亲陛下一口?”
“我能怎么办啊?我也很紧张很崩溃很无奈啊,你我都那样了,陛下还坐在那里看,我以为看一会儿,他就会出去的,我是真的忍不住了啊!”
“咱们这算不算欺君?”张骞一番话,瞬间让整个屋子都诡异的安静了下来,隐约只能听到他自己和李欢的心跳。
“别瞎说啊,我俩确实是喝醉了,这一点不假吧?”李欢摸着鼻子,似乎是在想说词,但喝的太多,一思考头就疼得更厉害。
张骞似乎还想说什么。
李欢立刻道:“忘记今天,什么都别想,我们就是喝多了,回去睡一觉……明天带着陛下去参观我们这几个月的成果!”
张骞立刻摒除内心所有念头,一心只睡大觉,点头道:“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