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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意熏绕,加之每日雷打不动的那碗汤药吃着,婠婠近来极容易体热,面上本是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朱色红晕的。

然而此下,在看到了其木雄恩命人寄来的这封给自己的信后,她的心神极为震动,脸上的血色也很快散去,改为一片雪似的苍白。

皇帝握着婠婠的手,又看她:“你方才在害怕些什么?”

婠婠低头,将一片白皙纤细的脖颈呈现在他面前:

“你生气……我便害怕。”

她说的是心中的实话。

若是再往深里说一句的话,就是怕他暴怒之下迁怒于自己当年和其木雄恩的那点交集,损伤他们的感情。

这些年来,婠婠投入到这场婚姻里的精力和情思是与日俱增的。

起先入宫为后之时,她几乎不曾抱有什么要和他恩爱相守、白头偕老的愿望,也下意识地觉得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她那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做好一个皇后,一个有些权势、受人尊重和敬畏的皇后,生下嫡子,孝顺好母亲,延续外祖家的荣耀,然后……然后安心等着晏珽宗如果可以死在自己前头就好了。

等她的孩子当上新帝,从此她就可以长长呼出一口安稳的气,等着从此无忧无虑终于可以过上自在随心的日子了。

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时日越长,她反而不这么想了。

她真的很在乎他,很爱惜自己的这段婚姻,爱自己的丈夫。

她是和民间的普通女子有一样的心愿的,希望和自己的丈夫可以两不相疑、一生相守。

是以这些年来,其实婠婠所花费的大半的功夫与时间,并不是为了稳固自己的皇后之位,而是维护和用心经营这段婚姻。

她的皇后之位有他来托举着,她无需担忧自己的地位。

所以她便用心来经营婚姻。

这么多年来,婠婠还从未像别的皇后那般担心过背后的谗言和挑拨会损害自己与皇帝的情意。

——今时今日的其木雄恩是第一个。

他分明心知肚明如今的魏后就是当年的圣懿帝姬,却仍旧在皇帝养病的时日内用这样的手段来挑拨皇帝与婠婠之间的关系。

皇帝抬眸看着这张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美人面孔,轻轻抚过她没有半点珠翠装饰的丝缎般的发。

“我与你一样,最恨有人挑拨你我夫妻之间的情意。”

“别怕。别怕。你还怀着女儿,为了他,若是惊动了女儿,反而不好。”

皇帝与婠婠之间的关系,终究是没有受到其木雄恩一丝一毫的影响,倒是十分超出婠婠的预料。

她以为,就算他不生自己的气,可是心里终究还是应该会有点不舒服的,没想到他却真的能这样轻轻放下。

皇帝那日的怒意来的快,去的也快,片刻之后就又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了一番。

而婠婠却在背后和萃澜细细凝神苦思,琢磨了许久。

萃澜用手中的玉棒蘸取一味玫瑰驱蚊香膏,轻轻涂抹在婠婠莹白的侧脸上,定定地安抚她:

“陛下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这般触犯天颜,加之伤重枯养,心情烦躁,一时动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况且,陛下就算是盛怒之中,也不曾伤到娘娘半点。”

婠婠仍旧叹气,“我总觉得此事不曾能如此了结了。”

涂抹完了玫瑰膏,萃澜放下手中的玉棒,温和又有些怅惘地看着婠婠:

“当日阿那哥齐难道没有如此挑衅于陛下么?可是娘娘,您有见过陛下为了阿那哥齐的挑衅而震怒否?何至于今时反而怒了?”

婠婠慢慢琢磨出这话里的意思来,

“你的意思是,还是因为本宫?”

萃澜想要摇头,却又点头。

“陛下震怒,非是因为娘娘做错了事情,更非是迁怒于娘娘的意思。只是,陛下平生最恨有人拿娘娘来做筏子、将娘娘牵扯进来,娘娘,您懂么?”

夏日里一场雨忽然瓢泼下来。

萃澜抬眼望着外头如注的暴雨,思绪间也提起了许多许多年前的旧事。

“其实,陛下从做皇子起,真正动怒过的时候就不多。而且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和娘娘有关。

很多时候并非是娘娘做错了事情,只是陛下憎恶有人将枪口对准娘娘。不论他们安的是什么居心。”

“当年卡契国君阿日郎司力求娶圣懿帝姬,朝臣中多有应准赞同者,生生把娘娘一个还养在深闺的女孩儿推到了国政的风口浪尖上,陛下当年是怒过的。

先帝在时的最后一年端午宴,娘娘……做下了那样的事情,陛下是真真动怒的。因为他恼恨太后将娘娘牵扯进来,唆使娘娘去……

还有娘娘刚进宫的那一年,您怀着太子自己却还不知道的时候,陛下因为言官们议论娘娘专宠之事,在宫里打了多少的臣官们。”

萃澜合上营帐内的窗,又将视线落回那个安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身上。

她自然尊贵且美丽,又得到自己丈夫的专宠,膝下还有一个健壮的儿子傍身,实在是如今这片天地里最让人艳羡的女人了。

过往百多年来,都不曾再有人拥有过她的这份好命。

美丽的女子未必会尊贵,尊贵人中难寻她这样的美丽;而少数既美且尊的人里,谁又像她这样专宠无忧呢。

况且美丽之人的容貌亦未必能胜过她,而尊贵之人……除了她那个身为太后的母亲,还有哪个女子可以比她更尊贵?

她是被皇帝精心养在金丝宝笼里的一支牡丹,如玉般莹润的花瓣上几乎凝着吸天地日月之精华才结成的露。

皇帝已然很耐心地守了她二十来年,从她还只是纤弱的花苞时起,就一心一意地开始等着,等到她彻底绽放的那一日。

只不过,纵使绽放,她的美丽与娇艳其实也只是在这金丝笼中的,只供皇帝一人欣赏。

而笼中的牡丹,自己却不知道罢了。

(

如今的其木雄恩再度挑起圣懿帝姬时候的事情,一则是毁谤帝姬声名,二则是挑衅于皇帝,三则是明目张胆地挑拨皇帝与皇后之间的关系,几乎就差把他想抢走皇后这件事写在自己脸上了。

这么多年,这贱人还是不甘心。

所以皇帝怒。

面对一个有胆量叫嚣着要和自己抢女人的男人,哪个男人会不生气。

“娘娘宽心吧。”萃澜最后安慰了她一声。

婠婠的眉目间仍旧凝着淡淡的愁绪。

而婠婠也终于知道自己心中总是放不下的这点愁绪到底是缘何而来的。

在元武六年的六月中,仍旧是一个大雨瓢泼的夏日,刚刚在战场上受过一场重伤的皇帝再度上了马背,领着精锐骑兵出了魏军驻地,目标是一直以来游离于柔玄附近、对柔玄城和伤重的皇帝虎视眈眈的突厥残部。

夏日的滂沱雨水冲刷了战场上的鲜血,血水混合着雨水渐渐汇流于当日的那道峡谷中,成了一条蜿蜒着的小小血河,几乎令人作呕。

皇帝命人将那五千突厥士兵的头颅斩下,就地筑城京观,以慰当日惨死在峡谷中的那些魏军士兵的在天之灵。

这个下午,同样惨死于皇帝的铁蹄之下的,还有那些已如亡命之徒般的突厥人刚刚推选出来的最后一个可汗。

虽然如今突厥残部的控制权基本都在曳迩王其木雄恩的手里,但是他到底并非是突厥人,为了获得突厥残部的归顺和同心,少不得推出一个又一个的傀儡可汗。

但是这些傀儡也都已经一个又一个的死在元武皇帝的剑下了。

而在所有人心目中本该已经重伤得不能再爬起来的皇帝,却忽然又这般恍若无事人地继续上了战场杀敌,显然已经动摇了其木雄恩在突厥人心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统治地位。

他的根基,摇摇欲坠。

晏珽宗回到营帐内时,婠婠看着他的眼神已经算得上是满目愤恨的了。

见他回来,她一言不发,眼眶里湿润润地聚着晶莹的水雾,只伸手指了指边上放好了温水的浴桶,是叫他宽衣洗漱的意思。

她是想看看他今日这一番胡闹,身上的伤口可有裂开的。

晏珽宗便有些犹豫不想她看,劝阻了她两句。

婠婠冷下脸来:“你还要我亲自过来伺候你,你才肯动两下是吧?”

见她铁了心似的一定要守在这里,非要亲眼看过自己才肯,晏珽宗没法子,只能当着她的面宽衣解带,取用热水擦洗一番。

他身上许多才刚刚好的伤口果真又因为这一个下午的征战而裂开,纱布上沁出了血痕,混合着雨水,看上去格外渗人。

婠婠难得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大哭大闹,而是异常镇定地先为他擦拭了身体,然后一一为他处理伤口、更换纱布和药物。

见她心里憋着气,晏珽宗又低声下气地哄她,说自己此番绝对是没有事的,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若非真的自知万无一失,如何又肯抛下她去冒这样的险?

然婠婠自是不肯信的,看着他,想骂他又骂不出口来。

因为皇帝彼时正执着她的手说:“为了咱们的女儿,为了女儿日后的安稳无忧,我必斩草除根,绝不能在这里还留下祸根来不清除。”

婠婠一时噎住,只好自己气自己,面上却丁点不好多说。

她只能私下又和萃澜哭诉:

“你看他如今的样子,他是不是疯了?他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说打就打说走就走,一国之君,却还这样冒险!他那伤才养了几日,竟然真的就和没事人一般了?”

萃澜自己也是愁得焦头烂额,少不得又来宽慰婠婠:

“陛下自己心中有数的。他真心决意了的事儿,谁都改变不了。何况陛下那日着了那其木雄恩的道,心中本就郁结有气。您还是叫陛下把这口气泻出去吧。”

“可是纵使是一身铁骨,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然而皇帝这一次在婠婠面前也照旧强硬了下来,丝毫不顾婠婠的苦劝和阻拦,每一次都是在她满目的水雾中狠下心来照旧领兵出营。

婠婠好几日吃不好,人也清瘦。

晏珽宗又一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还尤为心疼地探了探她的小腹:

“怎么这孩子竟然不见长?婠婠,你到底还是和我在外头吃苦了。我记得聿儿那时候,你怀到三月多时,已然能看出孕肚的。”

婠婠强颜欢笑着搪塞过去:

“医官们说,女胎不如男胎肯长,或许是这般缘故吧。”

起先婠婠是想着借用假孕一事激起皇帝几分清醒的意识,想叫皇帝好好养病的,然而现在事情的走向似乎让她都开始难以控制。

因为皇帝现在的这个样子,让她都有些害怕。

哪怕他待她从未变过。

皇帝的确如她所愿般的在乎女儿,可是与此同时他暴虐的嗜杀之意也在疯狂与日俱增。

他就跟杀人杀上瘾了一样,哪怕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口刚刚长好了一些就被他折腾得重新裂开,他也丝毫察觉不出痛意来似的。

这样的皇帝,让他自己的枕边人都觉得陌生。

然而萃澜却告诉婠婠,皇帝的这种陌生是从何而来。

——至少,其实萃澜是并不觉得陌生的。

皇帝年轻的时候,早就有过这样的样子了。

“娘娘,您知道为什么陛下头一回在战场上杀过了人之后,闻人先生要将他关起来关一段时日,然后才准他出去么?”

“杀红眼了的时候,人都是疯的,哪里还有什么神智不神智的。”

“陛下从未在谁手里真的吃过亏,所以那日在其木雄恩身上受的这些伤,算是他第一次着了人家的道。他心中有气,自然要将吃过的亏全都讨回来。”

“只是我亦不明白了,怎的从前早就不犯这个毛病了,现下又开始……哎。”

一个杀红眼了的皇帝,带着一群早就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俨然成了如今这片土地上最骇人的食人巨兽了。

凡是兵锋所到之处,皆是寸草不生,只留下一座又一座高高的京观,满地的白骨与尸骸。

从前还有他的老师闻人崎管着他,如今他都是皇帝了,还有谁敢把他关起来冷静冷静?

婠婠心中瑟缩,却不知到底该和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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