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铭在县衙门口大肆捕杀,不但使得全城百姓肃然,也把钱孙两家搞得摸不着头脑。
这么说吧,钱孙两大家族,最初根本没把朱铭当回事儿。
否则的话,就该协商解决此事,至少也该先礼后兵,派人前去跟朱铭谈一下。
他们往日肆无忌惮惯了,新来的知州抓了孙家兄弟,他们第一反应是给知州下马威。在这些家伙看来,让黑社会随便恐吓恐吓,文吏、皂吏、弓手全部袖手旁观,必然能把知州吓得服软。
百分之九十九的官员,都会被如此局面吓退——那意味着黑白两道通吃,钱孙两家已彻底掌控县衙,想征足税额就得老老实实听话。
他们甚至在家里等着,等待朱铭来登门拜访赔罪!
谁知接下来的剧本,完全不按他们设想当中那样发展。
“这姓朱的到底什么来头?”钱景德迷糊道。
孙宗复焦头烂额:“俺也不晓得,简直莫名其妙。俺已派人去东京,打听这厮的消息,恐怕还要再等些时日。”
在这二人看来,朱铭就是个神经病。
首先,出场就有问题,知州不去濮州城上任,却跑来雷泽县祭祀尧陵。
就算要祭祀,也该先去濮州,办理好工作交接,把家眷安置在州衙。再通过公文的形式,告之雷泽县具体日期,让县里做好各种准备,顺便借着祭祀捞上一笔。
其次,朱铭非但不趁机捞钱,还削减祭祀费用,重新划定尧陵禁区,允许百姓进山樵采放羊。哪有这样当官的?
再次,还在祭祀之后,让乡绅反应问题,毫无征兆的抓捕孙家兄弟。哪有这样胡乱抓捕地方豪强的?
最后,就是那场“血战”,黑社会来吓唬吓唬而已,用得着当场格杀数十人吗?
钱景德猜测道:“这姓朱的,会不会是郑党?”
孙宗复点头说:“极有可能!俺姨父是吏部郎中,是蔡公相麾下大将,已成了郑居中的眼中钉肉中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姓朱的,看似是抓捕俺兄弟,其实矛头直指俺姨父!”
他们两个,都不觉得朱铭是愣头青,因为朱铭的手段太狠辣流畅了。
“相公,王三郎求见。”
“快请他进来!”
王三郎叫王长庆,是吏部郎中王可述的侄子。
此人在太学读上舍,因为母亲即将五十大寿,提前一个多月请假回家,顺便还要跟濮州李氏女完婚。
王家不住在雷泽县,而在鄄城县的南部,距离雷泽县有二十多里路程。
王长庆见面寒暄两句,随后便说:“俺这次回乡,除了给母亲祝寿,以及履行婚约之外,还有就是奉命通知濮州各望族,不要给新来的知州好脸色看。各族还没完成的夏粮,都暂时不要再上缴,让那姓朱的征不足税额。再利用盗贼,佯做攻打州城之举,令这厮背上激起民乱之责。“
“唉,你怎不早来!”孙宗复叹息道。
王长庆说:“俺先去了鄄城李家一趟,便马不停蹄赶来雷泽县。半路上又听到消息,姓朱的似是已经至此?”
孙宗复说:“都来好几天了,还把你两个表兄抓进了大牢!”
钱景德问:“此人是郑党?”
王长庆摇头:“不是郑党。这厮乃去年的探花,拒绝蔡相公提亲,已然恶了蔡家。他爹献上万年灵芝,讨得官家欢心,蔡相公也拿他父子没法。正好他外放濮州,小公爷便让俺回来安排,令这姓朱的在濮州讨不得好。”
钱孙二人,忙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王长庆惊讶道:“他做事这般肆无忌惮吗?”
钱景德说道:“得想法子把他赶走!”
孙宗复说:“知县和县令,也得想法子弄走,二人已经投靠了姓朱的。”
王长庆说:“知县和县令好办,调去广南、荆湖做官即可。这姓朱的却不好动,他是官家钦点的知州,须得罗织一些罪证。”
钱景德笑道:“违抗皇命,便是大罪。朝廷不许百姓进山,他却划定尧陵禁区。一个知州,有甚权力规划尧陵?这是大不敬之罪!”
“着啊!”
王长庆拍手道:“逾制规划尧陵,真个就是大罪!两位且不要妄动,俺这就写信送去京城。”
这家伙立即写信,记录朱铭的罪状。
第一,僭越违制,私划尧陵禁区,动摇大宋社稷。
第二,残害良民。高化光是雷泽县的大善人,竟被朱铭滥杀于街头。孙宗震、孙宗旦兄弟,一个是缉盗有功的都头,一个是守法老实的乡绅,全都被朱铭抓进大牢。
第三,杀良冒功。数十位无辜百姓,被朱铭当做盗贼杀害。
王长庆写完信件,立即让心腹送去京城。接着他又赶回鄄城县,去通知李家做好准备,不要给朱铭抓住把柄。
这厮离开的次日,魏典就带着弓手上门。
“竖子尔敢!”
钱景德大怒,呵斥道:“俺家先祖,随太祖皇帝定鼎天下,也是你们这等贱民能欺辱的?”
魏典拿出缉捕文书:“崇宁元年,钱珙(钱景德之子)在雷泽县城,醉酒与人口角,指使家奴殴打士子沈怀玉,致使沈怀玉伤重不治而死。”
“崇宁四年,钱珙在善化寺外,当众调戏张宽之妻范氏。张宽上前阻拦,被钱珙指使家奴殴至重伤,遂强抢张宽之妻范氏为妾。范氏贞烈,自缢而亡。”
“崇宁五年……”
一桩桩命案报出来,钱景德的儿子钱珙,手上竟然沾了七条人命。
钱景德冷笑:“这些都已结案,纯属诬告。即便要重审,也该濮州司理院负责,便是知州也没那个权力插手。伱一个雷泽县都头,也敢违背朝廷制度来抓人?”
魏典说道:“重审是司理院的事情,抓人却是俺的事情。知州有令,让俺捉拿钱珙,移送去司理院重审!”
“钱大官人,你犯的事还没说呢。”
“元符二年,你串通善化寺的和尚,霸占民田六百余亩,全都做了善化寺的寺田。事后,只一百亩地,由善化寺招佃耕种。剩下五百余亩,皆是钱家在收租。”
“建中靖国元年,知县以工代赈救济灾民,开垦出一千二百余亩荒地,还有附近一条灌渠,皆被你强行霸占。”
“崇宁元年……”
听着这些旧事,钱景德甚至都懒得狡辩,厉声道:“你若有胆,便来抓人试试!”
“有啥不敢的?拿下!”魏典大吼。
魏典以前是魏庄那边的都正,率领乡民击溃盗贼,还亲手斩杀了两个贼首。
那些盗贼,与孙家有勾结。
孙家虚构罪名,把魏典给发配河北,导致魏典瘸了一条腿。
不管是孙家,还是这钱家,魏典都恨得要死,豁出命去也要报仇。
邓春被安排在雷泽县做弓手,专门负责抓人。
魏典一声令下,邓春就带着弓手冲上去。钱家的奴仆想要阻拦,邓春手持长棍猛砸,当场砸倒几个,将惊慌欲逃的钱景德抓了夹在腋下。
钱景德终于怕了,惊恐呼喊:“你们怎敢?俺老祖宗是开国大将!”
这货到现在也想不通,朱铭为啥敢抓勋贵后裔。
一连数日,都在抓人。
孙宗复也被抓了,跟孙宗震、孙宗旦在大牢里兄弟团聚。
县衙牢房爆满,朱铭干脆放了一批混混,那些小喽啰打顿板子即可。
该抓的都抓了,朱铭也该走了,亲自押解主要罪犯去州城受审。
余下的事情,交给三位县官。
县令王畋,负责审理余下的案子,继续搜集供词和证据,审完之后移交给州院和司理院。
知县曹元归、主簿耿鼎臣,负责清丈土地。孙钱两家的话事人,已经被朱铭抓走,就从这两大家族的土地开始清丈。
大家族被清查出的隐田越多,小老百姓需要承担的课税就越少。
李宝、白胜骑马在前方开道,朱铭骑马随后,郑元仪和侍女坐在马车里。再后面就是魏典带着弓手,押解上百名囚犯,所有弓手都携带弓弩,防备有盗贼中途劫走犯人。
长长的队伍,径直朝北城门而去。
全城百姓前来围观,看见孙钱两家的恶人,果然被知州给抓了,不时有百姓躲起来叫好。
他们都把知州视作青天大老爷,但孙钱两家余威尚在,老百姓依旧害怕,担忧那些恶人被无罪释放。
县里的士绅商贾,许多专程过来看热闹。他们的情绪很复杂,对朱铭又敬又怕,而且还担心自己也被清田。
人群当中,甚至还混进了盗贼。
“大哥,这是个好官。”
“好官有甚用?做几年就走了,又要换个贪官。”
“日子总归能好过几年。”
“好日子跟咱无关,谁让俺们做了强盗?”
“大哥,俺想跟着知州做事。”
“莫要说笑,他是官,你是贼,去了就把你抓起来。”
“俺却要试试,指不定能奔个前程。大哥,俺走了。”
“你还真去啊,快回来!”
“……”
一个盗贼挤出人堆,追着朱铭飞跑出城。
到了郊外,他绕开长长的队伍,一直跑到前面的官道上,直愣愣跪在官道中央。
朱铭还以为有人拦驾喊冤,吩咐说:“让他过来。”
这盗贼被白胜带至朱铭跟前,再次噗通跪地。
朱铭说:“你有什么冤屈,回城找县令去。”
那人说道:“俺叫杨朴,以前也是良人,被官府逼得做了盗贼。知州是好官,俺想跟着知州做事。”
朱铭忍不住笑问:“盗贼敢来投官,就不怕把你抓起来?”
“不怕,俺虽是盗贼,却只抢富人,不曾抢穷人。”杨朴说得理直气壮,而且语气还很骄傲,似乎只抢富人就无罪。
朱铭把魏典唤来:“这人叫杨朴,是个盗贼,你认识不?”
魏典摇头:“不认得。”
多半就是个无名之辈,这种盗贼在山东不计其数。
朱铭又问:“你有甚本事?”
杨朴回答:“俺跑得快,还会爬树爬墙。每次进城打探消息,都是派俺扮做樵夫,经常翻墙到富人家偷东西。”
“以后跟了我,不许再为非作歹。”朱铭将此人收下,鸡鸣狗盗之徒也有用。
“多谢相公收留!”杨朴开开心心入队。
众人继续赶路。
马匪首领徐二,站在一个土山丘上,目送他们越走越远。
“二哥,不动手吗?”一个马匪问道。
徐二反问:“为啥要动手?”
那马匪说:“以前有兄弟被抓,都是孙家帮忙放人。这回孙家有难,咱也该仗义报恩。”
徐二冷笑:“被抓了活该,傻子才去救。这知州不好对付,今后做事要小心些。让弟兄们休息好,晚上便动手!”
“不是说不救人吗?”那马匪疑惑道。
“咱是强盗,当然是去抢东西,”徐二说道,“孙家三兄弟都被抓了,正好趁机抢孙家,那里金银财宝多着呢。”
朱铭一路畅通无阻,反而是那孙家,夜里遭到马匪洗劫。
也不知被抢了多少财货,只晓得孙家祖宅,被一把火给烧毁掉大半。
(本章完)